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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云在 完结+番外 (林擒年)


  那就对了。这不是供“人”居住的,而是供已经飞升的“神”居住的。人间烟火、万丈红尘都不许有丝毫留存。千里瘴疠、十万大山、百万山民竭己以供的神圣之地,千二百年来终于迎来了第一位真正意义上的主人。
  这主人刚从一场献神的傩仪上下来,还没来得及换下神衣,听说人到了,便匆匆往主殿旁的小偏殿赶。小偏殿在东,献神台在西,中间绵延数千间宫室殿宇、亭台楼阁,一条神道横贯当中,只供巫神一人行走。
  夜深人静,巫神一身黑金底红凤鸟的神衣,在神道上拔足飞奔,宽袍大袖朝后扬起,惊人的扎眼,没一会儿侍巫们就围上来了,前后左右形成一个小小包围圈,把巫神圈在当中,随时为他抵挡暗箭、火石、毒针。都不敢上前,也不敢撤下,斗胆问一句的都没有,就这么陪着从献神台一直跑到了小偏殿。看看无事,这才撤到暗处。
  短短数层台阶,好似隔着天渊。近情情怯,九年牵念如针,一针针扎得生疼,人掇了来,放在手边了反倒不敢去碰。
  那扇门后有什么?推开以后会怎么样?
  历了九重幻境,包藏了一份不堪心思的他、面目众多因而暧昧不明的他,拿哪一瓣心思、哪一副脸面去应对门后那个人?幻境里边他们都销/魂/蚀/骨了,都水/乳/交/融了,幻境外边他要是不愿,他该如何自处?敢想这么深么?
  一个七情六欲比凡人还旺盛的巫神,注定没有退路。要么给欲情断根,要么听任它参天。根已然扎进魂魄里了,断无可断,就只能不择手段助它参天。
  侍巫们看巫神在小偏殿门外停顿下来,一双手搭在门扉上,要推不推,就这么僵站着。更深露重,露水打湿了他一头流银样的发,又沾湿他一身黑金底红凤鸟的神衣,没人知道他还要站多久。
  不进去,难不成还要在门外站一夜?
  推个门就这么难?
  非把自己逼到无路可走的孤凄上,何苦?
  这少言寡语的巫神那刻最近人。他披着一身夜露,让见不得光的欲情煎熬得汗湿重衣。久久。最终赌了一把狠,双手攥紧虎头铜门环,轻轻一推。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大开,干什么勾当都给行方便的样子。殿内幔帐重重,掀到最后一重时,他狠狠闭了一回眼。有什么用呢?一掀开还是风云变色。
  烛照之下,那人和幻境中的心魔别无二致。同样的纤长柔韧,同样酸后回甘的一股青涩,同样镀一层阳光色的肌肤。他不记得自己是否曾暗自祈盼过这别无二致,亦难道清此情此景究竟是如愿以偿还是噩梦成真。
  “肉肉……”一声低叹。又或者是情伤情苦伤到深处苦到极处的一道呻/吟。
  九年了。肉肉不再是一层下不去的小膘的戏称,它成了另一种意指,披挂着“戏称”的皮,填着光怪陆离的馅。敢揭开皮,亮出里边的瓤,让那人瞧分明么?看不惊疯了他!
  只敢唤“肉肉”,心底里唤,一递一声地唤。
  怎么唤不醒呢?
  要抱么?要摸么?要扒光了看看这副色相是真的么?
  欲念汹涌,巫神忽然就立不住,整个往那人身上垮塌,塌得真彻底,重叠覆盖刚刚好。两具血肉之躯胶在一起,嗅到味道就先疯了。那人身上一股青麦的气味,带点清苦,灌满整个鼻腔,又顺着鼻腔爬进肺,再爬进心里,把心整个割走。
  没了心的巫神,凡间的廉耻是缚不住他的。
  先用眼睛打前锋。
  那人身上穿的衣衫旧了,黑衣黑裤洗得露了底色,且过分宽大,把往后几年的生长份额都预先备下了,节衣缩食在这上头可见一斑。人睡酣了,一片肩就这么从过分宽大的领围中破壳而出,他顺着这“裂缝”轻轻一拨,没费什么事就一褪到底,那层阳光色的肌肤在烛光下如同抹了蜜一般,舌尖舔上去好甜。从肩开始,手顺着腰线游走,走到哪腻到哪,长长的指甲在上头刮出一条白痕,力道稍重就能割出血,小小的血点子在肌肤上开花,他用舌尖一路追猎。追猎也是费心耗力的,巫神很快就控不住分寸,一口咬在颈窝上,那人睡梦中吃痛,小小“哎呀”一声,四肢震颤,轻轻打了一下他的脸。这一下非同小可,他方寸大乱,往后撤了一步,猛然看见右间壁坐着一个人——银发蓝瞳,朱鸟乌衣。原来是右间壁上镶的一面铜镜。他凑近了仔细打量镜中映像——银发乱了,缠到半褪的衣衫上;蓝瞳边横着几条血丝,是十几个昼夜寝食难安的遗存;双唇血红,刚饱尝了一顿甜头、不可思议的那种润泽。
  镜像中映出来的这个东西还是神?连人都不是。是头困兽。
  狞厉丑恶,不忍卒睹。
  他退开,几步跨出门外,用尽力气把门封住,自己把自己挡在外面。
  不论如何,重逢是挡不住的。

☆、相认

  何敬真自以为是的那场重逢,比实际意义上的重逢迟了一个昼夜。实在是累惨了,连着赶了十几天的路,沉甸甸的心事铅块一样压在心上,贴身藏着的微薄积蓄一会儿让他指望全无,一会儿又给他燃起毫末希望,铤而走险与低头认命在意念中交替,折磨日甚一日,真到了地方反倒抛撇开了,酣畅淋漓的一场大睡耗掉一个昼夜。再睁开眼是转天傍晚,是饿极了,爬起来找食的。他整好衣衫扎好头发,出得门去,见四围一片旷寂,早就绝了人烟的模样,说不出的荒凉。
  远远传来一阵隐雷,细听似乎又不是雷,循声去寻,沿着那条横贯东西的神道往下走,雷声越来越大,风也越来越大,两股声音绞在一起刺进耳道,震耳欲聋。何敬真不得不支出双手去掩耳。走到尽头是一方巨台,凸出在山崖上,烈风酷厉,比他练心法的那处天坑有过之而无不及。这样的风雷中居然有一群人站在巨台四周,围拱着中间一个人。太远了,看不清面目,只能看见衣服的颜色。旁边围着的俱着白衣,正中央那个裹一件黑红相杂的长袍。这些人在做什么呢?就这么在巨风中站着?能站得稳?他越走越近,原本只好奇,想过去看个究竟,看看这些人究竟在耍哪路。走到巨台边缘就被风压得一步难近,他勉力稳住自己。中间那人忽然就动了,似乎在跳一种舞,腾挪跳跃、无比轻盈,有如天人。他正要赞叹,巨风一扬,把那人头巾掀飞,一头流银样的发倾泻而出。
  突如其来的重逢。
  突如其来的相认。
  你敢不敢认?
  何敬真不敢。他记忆中的昆仑不是这样的。起码不该离人间烟火那么遥远,远得离尘出世,凡人不可企及。这样一尊异常冰冷的神,面容再相似他们都不该是同一人。昆仑是会背他上山看月亮的昆仑,会带他去野枫坳看“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昆仑,会给他念三字经千字文的昆仑,是九死一生仍不忘回来践约的昆仑。
  他不是。
  何敬真掉头要走,风雷声紧追不舍,那离尘出世的巫神凌空飘临,衔在嘴边的俗世昵称破唇而出。他喊他:“肉肉!!”
  他僵住,不敢回头,不敢回头确认这尊神就是那个他节衣缩食、铁了心要赎回的昆仑。
  巫神先他一步认下了这层逐渐混乱且再难理清的关系。何敬真却只觉得陌生。因陌生而隔阂,因隔阂而寡言。
  巫神事忙,西南人间天上的大事都要他决断,两人通常只在夜里匆匆见上一面。一般是过来陪何敬真用晚饭。他吃的不多,大部分时候都在给何敬真搛菜、催促他吃,一旦何敬真停下筷子,菜便自动自发地往上长,几乎没过碗沿。这时候,巫神搛菜的那只手会小小打个挺,眉尖渐渐往眉心拢,蓝瞳里酝酿两阵小风暴。都不用开口,侍巫长一个手势,一群侍巫鱼贯而入,把碗碟一一撤下,旋即过来另一批人,摆盘摆碗,盘碗里的菜色明显是新做的。何敬真更加寡言,数着饭粒往下咽,一顿饭越吃越长,不论是这新摆的菜色,还是旁边那人热得发烫的目光都叫他难以消受。好不容易把堆在碗里的菜塞进肚子里,轻轻放下碗筷,低着头说一句:“我吃饱了。”。就想往外撤,撤回去蜷进小偏殿里关门落锁他才心安。
  “等等!”那巫神拦下他。“陪我坐一会儿。”偏不让他撤。
  坐什么呢?还有什么好坐的?存心让他看清自己有多么“傻大胆”,拿着张不到百两的银票就敢来赎千二百年才出一位的巫神?还想靠着一点小本事抢出人家去,到乱世里闯荡呢,多大的反讽!
  是时候给这痴心妄想做个了结了。
  他坐回去,垂着头,把目光钉在自己的衣角上。巫神不让他撤,待他坐稳了却也一言不发。静得久了难免恍神,他从衣角上绽开的线,想到自己自少及长的苦心经营:做衣服从来不肯用别的颜色,因为黑色经脏,洒扫的时候沾染了泥尘也不显;料子从来选青麻压出来的布,那样的布结实耐用,多过几趟水也不易破;和上门来为师兄们量身制衣的裁缝师傅软磨硬泡,让他从用剩下的料子里拣带黑的给他续上,裤脚放长些,腰身放肥点,过个两三年都还能穿……。并不是没有新衣服,周师兄裁衣时顺道一起裁的,薛师兄穿都没穿就淘汰下来的,一套套精工细作,用料考究,他一套套叠好,摆进箱子里,从未想过去碰。他从生身父母那里漂泊到一个非亲非故者手上,好不容易养熟了,又从这一个非亲非故者手上漂泊到一群非亲非故者手上,最终漂到了春水草堂,漂泊无定的人常常怀有一份犹疑,一份对今日所享好处来日是否需要等价偿还、甚至倍价偿还的犹疑。既然如此,还不如少享些,能靠自己的就尽量靠自己,靠自己要不来的就少动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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