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神显然没料到他会半途杀出,愕了一瞬,看了一眼因后继乏力终于凋零落地的树枝,再看一眼停在很远很远、还留着投掷姿势的那一个小小黑点,眼神活起来,简直称得上爱怜了。爱怜得心都化了,还有什么心思在这儿陪鬼神们调情?只想速战速决。他掏出腰间的匕首一把扎进缠在自己身上的黑雾里,一股黑色汁液喷出来,黑雾与光无声隐没,天色澄净如初。巫神跃下巨鼓,朝何敬真一步步走去。
刚才一股脑一根筋地行事,行事完了却不知如何收场的人这下为难了。要走,那巫神来得飞快,转瞬间已离他不足三丈远。要留,刚才那些动作又做何解?
“肉肉别怕。”巫神在他面前站定,牵起他右手轻轻摩挲着,温声哄慰道。
怕?怕什么?这话也太没首尾了吧?
何敬真抬头看这个把他当三岁孩儿哄的巫神,觉得事情的走向有些奇怪。他独独留下他,就为了让他“怕”,而后斩妖除魔,再让他“别怕”?
“我不怕。”何敬真别别扭扭想抽回手,可那一膀子力气竟敌不过养尊处优的巫神,犟筋脾气惹急了,一连几回挣扎,大劲巧劲极劲都使光了,手还在人家手心好好卧着。走又走不了,留又不好留,气闷极了,干脆不看他,放平了目光去瞪巫神神衣上那条张牙舞爪的黑龙,瞪了一会儿才醒过味来——自己的视线与龙头平齐,也就是说身高上只到人家肩膀,这么些年两三轮的抽条拔个都白费了。于是越加丧气,丧气得当时就想打退堂鼓,干脆退回春水草堂伺候师父算了。老头一生只收了三个徒弟,留一个在身边说话解闷也不过分。
当时只是个念头,还没熟,瓜葛那么多,一时半会儿还理不清,就先在心底埋着,好好想想措辞,最好走得无牵无挂,谁也别得罪。
又等了几日,上神山来也有小半月了,这种无所事事,除了吃喝拉撒睡,就是练功、就是等着巫神大驾光临的日子,逐渐摸不着边际。少年总有离家闯荡的一股躁动,野马似的在心上冲撞,终有关不住的那天。
也是个傍晚,也是巫神过来陪着用晚饭,也是不必要的丰盛,也吃得一样受罪。何敬真见巫神心情还算好,蓝眸里柔情笑意俱全,就试着开口了:“……我想回春水草堂看看。”
巫神搛菜的手猛烈地打了个挺,又定住了,缓缓把搛好的菜归入何敬真碗里,缓缓放下筷子,再缓缓开口:“只是回去看看?”
这时几十号侍巫早躲没了,只余他们俩的正殿特别空阔,大风进来闯荡,荡得帘幕飘飘。
“师父年纪大了,回去看顾看顾……”何敬真不知怎的,突然理不直气不壮起来。
“萧一山当世大儒,看顾他的人从西南排到汉土也排不完,差你一个?”巫神斜睨他,嘴角挑一抹笑,笑他连个谎都编不圆。
“师父收的三个弟子,就我还近些,回去看顾理所当然,再说了,自家弟子看顾不比外人看顾来得强些么?”何敬真并不完全扯谎,他只是扯了师父这面大旗来做虎皮,私底下谋划从这没人需要他救水火的日子里逃出去。
“哦,那要去多久?”巫神也不当时就戳穿,看他怎么去编去圆。
“……半年吧……”半年之后他已经到汉土的乱世里了,谁还能捞到他这根针?
“半年以后呢?你还回来吗?”巫神垂下眼帘,盖住眸子里肝肠寸断的剧烈伤痛。
“……”何敬真没想那么远,最远就只到半年后乱世闯荡、滴水入大海。
“不准去!!”巫神一掌拍上台案,银制的筷子断成几截陈尸当场。
多少年来,侍巫们只见过静如止水,一切点到为止的巫神,几时见他这样歇斯底里地动过怒?都不敢上来触霉头,悄悄关门落锁,守在门外噤若寒蝉。
“……”何敬真没想到一向言语精简的巫神会用三个字乾纲独断,定好他的去留。
两边都气得急了,一时说不出话,静默里一片山雨欲来的黯沉。
“……我是你的私产么?”何敬真颤着声问了一句。
一句话就把盛着巫神千般百种“求不得苦”的苦罐子给掀翻了。
说得好啊!根由不就在我太把你当回事,说一句走一步都要再三看你的脸色?若真是私产不就好了,权势登峰造极后还有什么私产是买不到抢不来的?用得着这么日夜煎熬、吃苦受罪?用得着费尽心机藏我这份龌蹉心思?早就什么都做绝了!
☆、分崩离析
巫神强自压下要暴起的心绪,丑话狠话被一层层滤掉,剩到最后的仍是不堪入耳:“是私产又如何,不是私产又如何?十六年前能遇上是缘分一场,七年相处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即便是长辈也该有为你做决断的时候吧!再说了,你身上的噬心蛊还未全解,若是一去不返,怕是性命堪忧。”
不用他点破,何敬真已经把话里边埋伏着的各样丑话狠话都读透了。
不就是想说:若不是我十六年前救下你,眼下你还不知在哪呆着呢,还能在这儿和我谈“私产”不“私产”?最后一句更狠更丑:你去吧,身上还带着条蛊虫呢,不怕死你就去!
“……昆仑不是这样的。”这是何敬真上神山这么些天来头一次用俗世旧称去指称这尊巫神。
昆仑不会这么咄咄逼人,喘口气的空余都不留。昆仑不会把他拘在小偏殿里,出入动辄几十上百侍巫跟着、盯牢。昆仑不会用那种热得发烫的目光灼他,一举手一投足都在那双蓝瞳的笼罩下,十面埋伏,无处可躲,一口口饭吃下去都只是添堵而已。
“那昆仑应该是怎样的?”巫神的手越过被他一掌拍得汁水狼藉的盘碗碟盏,一把擒住何敬真的下颌,“你认得昆仑几分?你觉得他就该是干净清白的、就该神似的超脱?就该没有小心思小算盘、就该没有凡俗欲情?那是你造出来的昆仑!”反正辛苦维持的“脸面”都扯破了,干嘛不露出本来面目让这人瞧个够!
何敬真被他捏得痛了,伤心失意一齐涌上来,一颗心更加空旷,巫神一句句话砸下去,那颗心就一下下起回声。
“你不是昆仑!昆仑会待我好,不伤我!”绝望之下,说出的话自己都不信。
“我便是昆仑,昆仑便是我。你为何要把今时与往日隔得那么开、分得那么清?!九年不见,人总是会变的,可不论外边如何变化,那颗心没变!今时今日的昆仑也待你好,也不伤你,你都看不见么?!”巫神不止脸皮不要了,连骨头都露出来了。
“我不用你待我好!”何敬真恨他这么毁昆仑,连点小指望都不给留。
“哦,你要昆仑待你好。昆仑怎么待你好?带你走南闯北去市集里涉险?带你上山看月亮看红树叶片子,然后让你一趟趟在风里雨里等他?还是把你丢给一群人、最后丢给个糟老头子让你自生自灭?!”
这话就伤筋动骨了。何敬真辛辛苦苦弹压的眼泪这时压不住了,顺着眼角淌下来,几颗坠到地上,大部分让巫神那只手截了去。
“你要的是这样的好?你想过没有,即便没有后来的变数,昆仑也是个有正常欲求的成年男子,他就不要娶妻生子,单守着你一个人过?!他有了妻小还能那么闲暇整日围着你打转?!你又不是他亲骨血他凭什么一辈子带着你?!即便他不计较,愿意一辈子带着你,他妻小可愿意?!到那时你要以何种面目何种身份在他身边存活?!”
血肉淋漓的一席话,还兼往血肉上撒盐,偏偏无话可驳。他是没有想过攒钱把昆仑赎回来以后应该怎么办,也不知道他们之间已然不成父子、不成兄弟,什么也成不了,最后可能根本无法收拾。他甚至没想过昆仑身为一个正常男子的正常欲求,也未曾想过他们的将来可能并不长久。大大的失策了。
毕竟是年少,走的路比不上别人过的桥多,心防脆弱,被狠狠戳穿撕破后(尤其戳穿撕破的那个还是他死命想救出水火的人),除了默默掉泪,就是用尽全力揍那个戳穿撕破他的巫神一拳!
说实话,出拳速度不算慢,但对上巫神近乎魔性的直觉就一点便宜也讨不了。不仅讨不了,一拳出去,两只手叫人家一只手就制住了。
“怎么?我说中了,这么恼?”巫神难得露个笑脸,却是在这个节骨眼上,于是更招人恨。那人还自由的两只脚一蹬一踹,就想把他撂倒。这下整副身子都叫巫神制牢了。手禁住手,脚压紧脚,两具身体严丝合缝,叠得密实。那股青麦的苦香又灌满巫神鼻腔。又疯了。廉耻之类尽可抛撇,他两瓣血红的唇贴到何敬真耳边,呓语似的低喃:“即便昆仑肯一辈子守着你,你又如何?还不是‘时至则行’?到了时候一样娶妻生子,届时你又如何待他?当祖辈父辈一样供在案头?告诉你,他才不愿!……你们之间只有一种方式可以天长地久……”低喃逐渐隐没。巫神把舌尖探进了何敬真耳道内,合上两瓣唇含住整个耳廓,轻轻一吮,麻得他全身一颤——“……你做什么?!”再看看近在咫尺的那对蓝瞳,里边那股浓得窒住了的欲情让他毛骨悚然。这才知道怕。他拿出在渊口练心法的劲头,使劲抻,想把巫神从他身上抻出去,可怕的是拉得动几百斤弓的力气居然抻不动他。他纹丝不动地叠在他身上,话越说越露骨:“你不是想知道昆仑是怎么想的么?我告诉你,这两年来他每日每夜都在想着你,想着你剥/光了如何可口,一身肌肤如何像这样腻住他一双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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