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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流云在 完结+番外 (林擒年)


  行装都备好了,结果第二天天没亮白袍们就呼啸而至,仍留下一丸效力为一年的丸药,而后浪潮一般退去。松了心的何行简在想:还有一年,一年后我该能拉动最沉的那张弓了,钱也攒下一些,可以成行了……
  他盘算他的,老头说老头的。回过神来仔细一听,他说的是一个叫吕维正的人。正式身份是周师兄挖来的一坨墙角,又或者是别人当垃圾扔了,周师兄捡回来当宝贝囤着,预备不日“堪大用”的好材料。其实,在被周师兄当墙角挖走之前,吕维正已经被老东家当垃圾一样堆在了墙角,因而挖过来的这坨东西很模糊,说不清是充了墙角的垃圾,还是充了垃圾的墙角。不论如何,这人满脑子的好学问和一肚子的坏下水并行不悖、毫无矛盾地共存于一副躯壳内,这点确凿无疑。
  别看老头蜗居在春水草堂内,对乱世的动静可是有大把握的,说起当中的人物来有头有尾、活灵活现,如在目前。
  吕维正,字中天,山西吕城人氏,癸亥年生人,林下之猪,五行属水,今年三十有九。闯荡乱世二十余年,当中充满各种巧合、模糊、欲说还休。应当说,乱世不是他非要闯荡的,是稀里糊涂“叭叽”一脚踩进去的——十八岁那年到市集上买猪苗子,被后来成了忠皇帝的刘建忠连人带猪一同掳了去,猪杀杀吃了,人留下,问了三句话:“会写字不?”。点头。“会算数不?”。点头。“会认路不?”点头。这就收编了。谁会想到刘建忠能从一个叫官军追得满山头蹿的山匪头子,打成三分天下居其一的当世枭雄?开了国封了相,吕维正就从幕后站到了台前,从草台班子的狗头军师摇身一变成为总领一国政务的相爷。这当中的弯弯道道太多,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按说拜了相位的吕维正小日子该过得挺滋润了吧?不,他过得糟心极了。糟就糟在了他那张嘴上。那张鸟嘴无可救药地“贱”。之前打江山呢,什么鸟气都能憋回肚子里去,现在人家都做了皇帝了,他还这么不给面子,一语不合就大呼小叫,吐沫星子成串往脸上招呼,刘建忠心里慢慢就不是滋味了。哦,你能耐!你行!你怎么不操刀子砍人去?!光躲在后头动动嘴皮子就完啦?!
  就这么的,吕相日忙夜忙也没挽回皇帝那颗渐行渐远的心。有心人瞅准时机你一句我一句鸡一嘴鸭一嘴地毁他,有的甚至连他长相的茬都找。说什么吕中天尖嘴猴腮,颧骨高过天,一看就不像好鸟!说什么吕中天贪杯不算,还好色,前边过来个长相稍过得去的,不论男女,他一双豆子眼黏在人家身上就下不来了!
  话里头注了水分没错,坏就坏在大部分是事实。吕相那副尊容么,说得好听些是其貌不扬,说得难听点儿是不敢恭维。尖嘴猴腮,颧骨盖天,身材“谦逊”,附带着永远剃不干净的连鬓胡子,整个人看上去就是个混得不大好的老流氓!还有点儿小好色,碰上可心的忍不住嘴上揩点儿小油水。一对豆豆眼成日里骨碌来骨碌去,老憋着啥坏主意的模样,口德奇差,人缘更差,临了临了,连为他说句公道话的人都没有。可真是奇了怪了,越是这样式的人物越是死心眼,认定了一个主子磕死也不回头。这么一来就愈加凄惨。他定忠初年拜的相,定忠四年就给架空了。忠皇帝设了个右相,把自己的小舅子扶了上去。失意的吕左相散了朝回到家就倚疯撒邪,一身散不完的德行。
  周行逢就是在这个当口上和他搭上线的,信使初登门时还叫他拿扫帚条子给打了出来。去一回不成就去两回,两回不成就去三回,可这老流氓跟块立了贞节牌坊的铁板似的,死活不肯就范!
  定忠六年,也就是周师兄刚登大宝的那年,忠皇帝做了件出圈的事,让吕左相本就哇凉哇凉的心彻底死透了。那年六月,忠皇帝领兵十万攻入蜀地,打到哪杀到哪,不是一般的杀法,是屠城!大军过处一片焦土满目疮痍、遍地死人。吕左相随军征战,走一路劝一路,劝得皇帝烦了,拿他家人开刀——把他老婆逮来,两个儿子也逮来,老婆当街剥皮,大儿子被群马乱踏成一片肉泥,小儿子尚在襁褓,被皇帝亲自拿剑“以刃迎之”,一刀两段。家破人亡的吕左相疯过一场,差点就废了。周行逢差人找了三天,才在蜀王宫城墙根下一处死人堆里把他扒拉出来。求医问药,医好了,问他可有归处,若有可送他一程。这么一问,老流氓登时涕泪长流,嚎哭了整整一天一宿,一双豆豆眼肿得睁不开,两天不吃不喝后,让人备了纸笔,写了一封长信给周行逢。后来天下大定了,这封长信被收入太学必习课业当中,得以重见天日。全文一万三千余字,纵横捭阖,文采斐然,吃透了时局看透了人心,利与弊条分缕析,直切痛处,毫不留情。见过这封信的人无不为周行逢捏一把凉汗——若是老流氓还在刘建忠手底下趴着,天下姓哪家还犹未可知呢!
  由是观之,大多数时候,世易时移,靠的往往是这些极为关紧的少数人。

☆、师弟花一般的“出落”了

  那都是后话了,还得回到吕维正归入周行逢麾下这一节来。当时周师兄正在布一个大局,大局当中缺一个定海神针式的人物,没这人,这局就是死的,有这人,这局才能活,一步活才能步步活。吕维正这个人是到手了,但他拿不定主意这人究竟堪不堪这样大用,会不会中途掉链子出纰漏,于是一封火漆筒递过去直接向师父求解。可以说,正是萧一山“堪大用”这仨字,定了吕维正后半生的走向,也定了他周朝开国第一相的位势,没善始,但好在得了个善终。千古功过,史笔如刀,不隐功不瞒过,功过相抵,吕维正好歹没落在贰臣录里,半夜做梦都该偷笑了。
  贰臣录这东西厉害,打个不太恰当的比方,好比寡妇二嫁,没从一而终,邻里间尚且还要咬一回耳朵呢。臣子更惨些,跟了一位皇帝,若没从头跟到尾,半途就“再谯”了,那就是贰臣,贰臣、二心,骂名世世代代背不完!
  吕维正也厉害,厉害就厉害在他功劳大,大得没法往贰臣录里塞。一切功劳的肇始,就是周师兄这个“局。
  周师兄这个局很险,完全是玉石俱焚的摆法,棋行险招是不得已而为之。在外二强环伺,在内是一批随时准备另立山头的臣子,好比一颗毒瘤,非得从骨头上料理干净才能正本清源。还非得以毒攻毒,攻得这颗毒瘤起了脓点子了才能一刀划上去。周师兄登基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下毒”,那些不干好事的豪强们欺他年轻不经事,变着法子的折腾,但还只是小折腾,目的是搅混水,让张网捞鱼的看不清哪块有鱼、哪块没鱼。那些二心、反心、贼心都得下毒猛攻才能浮出水面,浮出水面才能一网打尽,一网打尽才能摄住余下那些摇摆不定的各路心思。
  盘根错节的世家大族不好对付,头一个不好对付的就是宰相赵梓言。五十多岁的一头老狐狸,朝堂上站了三十来年,从一个虚职的翰林院编修做到了宰相,心机不可谓不深,手段不可谓不高,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了,心里能没有点儿别的嘀咕?周荣在时或许还不曾显露,周荣去后就留一根独苗,要如何还不是一个念头的事。关键是得让他这念头茁壮起来,手底下的人马动作起来,越密集越好,杀到大殿上来逼宫更好!
  因此,周师兄做的第二件事是效法刘建忠,设了个右相,把吕维正扶上去。这么一来,朝臣们不依了,哭爹喊娘地要皇帝收回成命。吏部侍郎杨庆之以头抢地道:“此人本是刘建忠左相,底细不明,不可委以如此重任,万望陛下三思!!”礼部的、兵部的、刑部的随后跟上,工部的、户部的插上一脚,整个朝堂跟滚沸的汤锅一样。皇帝入定一般,只管闭目养神,哪怕你当堂上吊呢!
  皇帝铁了心不肯收回成命,生米就成了熟饭,吕维正接到旨意的第二天便走马上任了。上任第一天嘴上就没把好门,他当着皇帝的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说了一通话,话很俚俗,很有刚从泥土里边刨出来的“下里巴”味儿,与他斐然的文采根本不一事。具体内容文武们可能记不完全了,但末尾一句话,他们一定到死记忆犹新。他说:“诸位已经占了茅坑的,还请好好拉屎。”
  满朝哗然。
  这个吕维正生来就是为了恶心人的!拜相第三天就舌战文武,同他们抠字眼,在各种出入往来上埋伏堵截,一张刀子嘴,刀刀往要害上戳,问得文武们张口结舌不算,还专挑人痛脚踩!这贼是从草台班子混出头的,人手不足时礼、吏、工、兵、邢、户的活儿他一人就包圆了,账目往来出入不在话下,就算派他去掌刑名他也门儿清。皇帝跟前来了一位明白人,蒙事儿就不那么容易了,蒙事儿蒙来的好处也得再吐出来。得手容易脱手难,到手的肉谁碰谁死!
  这点周行逢料着了,拜相以后也不另指府邸让他住,就宿在宫中,皇帝有的防护他也一同享了。别说同享一批御林军,就是和皇上“同起卧”臣子们也绝不往旁的想。开玩笑!就吕左相那副尊容,皇帝受得了臣子们也受不了哇!他们恨的是这贼扎个口袋让他们一个个往里跳,袋子口越收越紧,慢慢扼住他们喉咙让他们吞不下吐不出。这么些年来,各怀异梦的臣子们头一次觉得有暂且停下勾心斗角、齐心协力“清君侧”的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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