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末日般的纷乱之中,叶佐兰瞪大了眼睛。
他看见大殿前那高耸的台阶上站立着一个人。
这个人,既没有呼喊,也没有逃跑,就那么安安静静地看着大火熊熊燃烧,吞噬掉周遭的一切,同尘与灰。
那是谁?
天不过才蒙蒙亮,叶佐兰就猛地睁开了双眸,眼神清亮。
今天原本不是约定习武的日子,但是挂念着叶佐兰的伤势,厉红蕖还是过来探望。
她来到后院,却没有在倒座房内找到要找的人。经过瓦儿的指点,她又找去东院,居然在堂屋里面看见了负手而立的叶佐兰。
“师父。”叶佐兰对着她微微一笑:“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厉红蕖微微一怔:“什么事?先说出来听听。”
叶佐兰道:“请师父代为通传,我想见秋公。”
戚云初很快就回应了叶佐兰的请求。第二天上午,有马车将他接到了来庭坊。
因为还是春寒料峭之时,合欢花的芳香已经被红梅的幽香所代替。
“我想要入宫。”
叶佐兰面对着戚云初,坦然地说出了自己的思量。
“请戚大人,准许我入宫为宦官。”
“哦?”
戚云初手中揣着一只银质袖炉,倚靠在秋香色的软榻上,连睫毛都懒得动一动。他披散着的白发与身上披着的白色狐裘混在一起,好像一团不会融化的冰雪。
叶佐兰也不追问,只安静地在一旁等待着。
似乎过了很久很久,他这才听见戚云初慢悠悠地笑了一声。
“闯了祸水,就想着换个地方躲着?我这里可不是什么避风港。”
叶佐兰脸色微红,却辩解道:“我并不是躲,而是不想再躲……以前走的路已经行不通了,可我不想就这样停下脚步。我要换条路走,做自己想做的人,还请秋公成全。”
戚云初将手中的怀炉搁到一边,抬头看了他一眼:“那你说说,自己想要做什么样的人。”
叶佐兰道:“一个不会被人欺负的人。”
戚云初却嗤笑:“亏得你在外净坊混了那么久,竟还不知道宦官这一辈子,就是被人欺负的命。你若忠厚老实,就是木讷愚蠢;你若聪明灵巧,就是奸诈狡猾。你若与人交好,则是捱风缉缝,若要独善其身,就是刚愎自用……真不想被人欺负,大可以往井里一投,说不定下辈子就真成大宁朝的主子了。”
遭了一顿奚落,叶佐兰也不反驳,只是又道:“我有报效朝廷之心,也有学问与抱负。我想改变这世间种种的不公与邪见,而那就必须首先站到高处。”
“内侍不得干涉外朝。”戚云初支着脑袋,打了一个哈欠,“陆鹰儿应该让你抄写过那些文书罢?”
“可那只不过是一纸教条!”
叶佐兰终于忍不住了,他双手用力拧着衣裳的下摆。
“我也想要像秋公大人您一样,惩戒眼前的不公和邪恶。我也想要像您一样,能够在谈笑之间,让那些狗苟蝇营的官员们心存敬畏!”
“像我?我有什么好像的?”
戚云初从精致的软榻上微微探起身来,一手捉住了叶佐兰的脸颊。
“你以为,这些都是我最想要的么?”
“……不是。其实,这些也并不是我最想要的东西!”
叶佐兰深吸了一口气,大声回答:“可是我最想要的……最想要保护的人,已经不在了。秋公大人,您说,我还能有什么别的奢求?”
他的这个问题,并没有得到长秋公的回应。
戚云初依旧轻轻地捧着叶佐兰的脸,而目光却已经滑落到了他的衣襟之间,那枚若隐若现的护身符上面。
第38章 北上一孤星
当伤势差不多痊愈的时候,叶佐兰将爹娘的骨灰埋葬在了大业坊西边的高岗上。
他不敢树碑,因此又在坟上种下几株细兰作为标记。有了忠伯夫妇作伴,想必九泉之下也不会觉得太过冷清。
做完这件事之后,叶佐兰回去仔仔细细地洗了个澡,换上一套干净的衣裳,铺纸、磨墨,提笔开始给叶月珊写信。
「月珊姐姐如晤:
昨夜残灯尽,寒窗透雪斜。孤星天市客,只影业坊家。倏忽间又到炽炭围炉的时节。回想家中昔日的热闹亲近,而今孑然一身的寂寞,突然变得格外难耐。
所幸,知道姐姐你在柳泉城里一切安好,我也稍稍觉得欣慰了。
不知不觉间,我与姐姐分别已经一年有余。家破之时的凄风苦雨,至今仍历历在目。爹娘的遭遇仇恨,我无时无刻不记在心头。
然而,再大的风浪终将归于平静,舟船也都会有起桨远行的那一天。
陆叔在城中的纸笔店里给我找了一份活计,平日里写写算算,也还比较清闲。等到出师之后会有一些月钱,你若是想要城里哪家的胭脂水粉,尽管对我说就是了。
姐姐,眨眼之间,你也快到及笄之年。记得临别之时,我曾与你约定,待到爹娘从东边归来,我们一起送你出阁。然而这一年多的日子下来,我却发现身边没有亲近贴心之人,竟是如此苦闷孤独的事。
所以,姐姐若是遇上了心仪之人,而那人又真心可靠、值得依托;便也不必再多顾虑等待,只管坦然接受就是。相信爹娘若是得知消息,也必然会为了你的幸福而感到欣慰的。
姐姐,我即将搬去纸笔铺内居住。你若有事,依旧可以写信到陆家;我也依旧会托人写信与你。再过几年,若我学有所成,也许会来柳泉城与你见面。
尺素苦短,言浅情深,万望姐姐珍重。」
写到这里,叶佐兰停顿了一下。
他重新润了润笔,珍重地添上最后一列。
「弟佐兰手书」
写完了家书,他将纸笺拿到一旁小心晾干。又取来一张外净坊专用的劣等草纸,开始抄写《净身文书》。
这段文字,叶佐兰已经来来回回抄写了不下百遍。
然而与之前的那一百余次不同,这次抄写完毕,他深吸一口气,在末尾端端正正地署上了自己的另一个名字。
「陆幽」
两份字纸先后干透了,叶佐兰将家书小心折好收进信封里,而自己则揣着那份净身文书出了门。
覆了一层薄雪的小院子里,一身黑衣的陆鹰儿正在等待着他。
像往常一样,叶佐兰将手上的文书交给陆鹰儿。
然而破天荒地,陆鹰儿竟然没有立刻伸手去接。
“你真的不后悔?”
叶佐兰没有说话,却认真地摇了摇头。
陆鹰儿叹了一口气,终于伸手接过《净身文书》,揣进怀里。
两个人一起来到那片压着皑皑积雪的石榴树前。叶佐兰忽然紧走了两步,主动伸手推开了那扇镶有金色铺首的东院大门。
参拜祖师爷司马迁,瞻仰历代宦官的长生牌位,步入积雪皑皑的小院。
那股腥臭的药草气味又弥漫过来了。
如今,叶佐兰已经知道那是由曼陀罗、蒲公英与草木灰混煮而成的汤药。服下之后,人会变得昏昏沉沉,就算是感受到巨大的痛苦也无力挣扎。然而曼陀罗的毒性强烈且不好把握,只要稍有不慎,人就彻底救不回来了。
死与生,有与无——不管怎么样喝下这碗汤药之后,就不会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所以,在东院里头走过一遭的人,都管它叫做“孟婆汤”。
在越来越浓郁的曼陀罗气息里,叶佐兰最后一次回过头来。
他看见的是满院萧瑟的雪景。
凋零的蒲公英,枯败的凤尾竹……还有院子两侧那灰白色的高高粉墙。墙上歪歪扭扭地刻画着一道一道的名字,还有深深浅浅的掌印。
陆鹰儿说,他从未叫人修缮过这两堵墙。因为这是一些人留在这世上的唯一痕迹。
院子的南端,是堂屋的北门。
门里有点暗,供桌上亮着两星烛火,照亮了内侍监长秋公戚云初的画像。
蝉衫麟带,龙章凤藻,宛若神仙之姿。
只是霜雪满头。
——————————————————————————
陆幽在东院的砖房里躺了整整三天三夜。
在四周缭绕着的曼陀罗气息里,他半梦半醒,无数过往如同走马灯一般在眼前闪回。
他看见了爹与娘,忠伯、陆叔、朱姨和月珊。
他看见了戚云初,也看见了傅正怀、杨荣如、丁郁成和唐权。
他还看见了唐瑞郎。
第三天清晨,陆幽睁开了双眼,坚持要下床行走。
第七天晌午,他缓缓走出了东院。慢条斯理地洗澡,又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
朱珠儿、陆鹰儿和瓦儿都在院子里。
他们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就好像在看着一个少小离家,归来之时却已经长大成人的远亲。
倒是陆幽向着他们点了点头:“东西我暂时还不能带走,只有继续寄存在这里。”
朱珠儿这才回过神来:“放心好了。”
陆幽微微一笑,向着他们轻轻地挥了挥手,而后转身,头也不回地朝着大门走去。
门外有驾马车,将他接上之后立刻扬鞭启程,一路出了大业坊,头也不回地朝着北边去了。
相似小说推荐
-
松柏寒盟 (竹下寺中一老翁) 晋江2016.2.1完结苏诲本是国子学公认的神童,天之骄子,青云之路唾手可得。谁料一夕之间家破人亡,流离失所。从云...
-
逍遥农家子 番外完结 (梦之草) 晋江银牌推荐VIP2016-03-01完结 3.08更新番外完结钟庆然熟悉身周情形后,颇为无语。爹只知道死命干活,不知变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