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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香行/此香不为王者折 (魏香音)


  四周围依旧是鸦雀无声的寂静。
  所有人都缩紧了脖子,低着脑袋,生怕自己的视线撞上杨任的目光。
  陆幽不想惹上麻烦,于是也垂下了眼帘。
  下一刻,他听见杨任喊了一声“打”,紧接着就传来了陈涛的痛呼声。
  噼啪作响的木板,狠狠击打在了年仅十三岁的小宦官身上。十下二十下,疾如暴雨。
  剧烈的疼痛之下,陈涛连声哀叫求饶,甚至哭喊着想要向爹娘寻求庇护。
  可是并没有人能够站出来庇护他。
  慢慢地,陈涛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再也听不见了。
  二月末的雨,依旧一刻不停地下着。地面上的水流沿着青石板的缝隙纵横流淌,将血红色的丝丝缕缕送到每一个小宦官的脚边。
  每一个人都胆战心惊,却没有人敢发出半点动静。
  陈涛的尸身被拖了下去,杨任也朝着尹肃心行礼告辞,转身返回掖庭狱中。接下来,换做站在尹肃心背后的三名大宦官走上前来。
  这又是要做什么?
  陆幽正纳闷儿,却听见斯诚冲着众人大声道:“都给我把头抬起来,手也伸平喽给几位大人仔细瞧瞧。快!”
  小宦官们刚刚受过惊吓,一个个连大气儿都不敢出,唯有赶紧照做。
  那三个大宦官立刻走过来,一个专看各人的手掌手指;一个看身材手脚;剩下一个却是仔仔细细地盯着小宦官们的容貌长相,也不知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三个人就这样将百来号新人逐个打量完毕,又重新站回到尹肃心的身旁,开始一个一个地喊人出列。
  看人手掌的那个宦官,选中的人年纪都略长,五短身材居多,看起来憨厚敦实。
  看人身材手脚的那位,选中的小宦官大多行动灵活,手脚修长。平日里也多是机敏好动的主儿,一刻都停不下来。
  至于那个看长相的,选出来的自然都是容貌上佳之人。然而由于陆幽脸上蒙着面具,倒并没有被看上。
  选完了人,尹肃心首先起身返回了长秋监。而等他走远之后,所有被选中的小宦官,也立刻跟着三位大宦官离开,并没有谁出来做任何的解释。
  剩下的几十名小宦官们站在雨里面面相觑,过了好长的一段时间,才有人“哇”地一声叫了起来,原来是沾着血迹的雨水渗透了布鞋,连着布袜都被染上了淡淡的红色。
  陆幽悄无声息地离开队伍,朝着东北方向走去,不一会儿就入了长秋监。又绕过气象万千的重华堂,穿过西便门,朝着后院的丽藻堂走去。
  丽藻堂,是历代长秋公日常处理事务的地方。偌大的院落里草木葳蕤、林泉幽静。自戚云初就任以来,更是不允许闲杂人等擅自出入。
  陆幽却是轻车熟路地来到堂前,伸手叩响了门扉。
  屋子里没有传来戚云初的回应,门却自己打开了——厉红蕖左右张望了两下,一把将陆幽拽进了门内。
  
  第40章 寒食宴内廷
  
  “师父?”陆幽诧异道,“是你找我有事?”
  “是我。”
  戚云初的声音慢悠悠地从远处传过来。
  “你来迟了,给我一个恰当的理由。”
  陆幽这才发现长秋公靠坐在北墙书架旁的美人榻上,手里捧着一卷书。
  他急忙将杨任处罚小宦官的事说给戚云初听,然后又提起了那三个大太监的事。
  戚云初微微点头,这才为陆幽解了惑:“那是飞龙厩、留侯使和弄雨楼使过来挑选各自合用的新人,此事我应允过,倒是忘记了。”
  飞龙厩和禁苑留侯,陆幽都听说过;唯有那弄雨楼,他却鲜有耳闻。只是听说那个在外净房里哭哭啼啼的柳儿,去年也被领进了弄雨楼,此后就再也没有在内侍省中出现过了。
  想到这里,陆幽刚想开口询问,却又厉红蕖给堵了回去。
  “哎,你们两个真是急死我了。快点说正经事儿吧!”
  戚云初这才问陆幽:“入宫之后,我让你跟着你师父继续习武,你可有遵照?”
  “有。”
  陆幽答道:“掖庭西边的月影台,只有一位耳背眼花的老尚宫看守。白天我帮她做些洒扫跑腿的杂事。一到夜里,师父就让我在月影台习武。这些日子来,并无一日中断。”
  戚云初点点头,又转向厉红蕖:“我让你教他射箭,如何了?”
  “满月之夜,百步中的。”厉红蕖回答,“虽然还不能算是最好的,但是比起他的对手来,肯定绰绰有余。”
  “对手?”陆幽愣了一愣:“难道是要我去对付宫里头的什么人?”
  戚云初还没有开口,厉红蕖倒是已经笑出声来了。
  “就凭你?要动这皇宫大内里头的人?先练个五年十年再说吧。是叫你射箭,可没叫你杀人。”
  “射箭?”陆幽的脑子转得飞快:“你难道是说,燕射?可那是只有宗室和宠臣才能参加的大礼,怎么能有我发挥的余地?”
  “谁说要让你这个小宦官出马了啊?”厉红蕖笑得促狭:“就算是你们英明神武的戚秋公大人,也没有破过这样的先例呢。”
  不然他登场,却又要让他射箭?
  陆幽心里又是“咯噔”一下,脱口而出:“难道你们又要我假扮宣王?!”
  这一下,厉红蕖倒是不说话了,只用一种暧昧的笑容使劲儿地盯着他。
  陆幽被她看得毛骨悚然,一个劲儿地摇头:“我不行!”
  “怎么不行?”厉红蕖反问他:“之前你不也假扮过宣王吗?”
  “这和那个不一样!首先,射礼的礼仪我从未见亲眼见过,贸然上阵肯定会出纰漏。再说了,这种场合一定会有很多宗室戚里,我一个人都不认识,我真的不行……”
  “你真的不行?”
  一直没有开口的戚云初,冷不丁地重复了一遍陆幽刚才说过的话。
  “你不惜将自己变成半残之躯,千辛万苦进入掖庭宫来,为得就是冲着我摇头,说一句不行?”
  “不……”
  陆幽张口就要否认,然而转念一想——自己刚才的态度,不正应了戚云初的这句话么。
  他好像兜头被浇了一桶凉水,既觉得难堪,头脑又清醒了一些。
  这时只听戚云初又道:“记得我一开始就与你说过,我不会强迫你做任何决定。如果你心甘情愿地想要在这内侍省里做一辈子的宫奴,过着时时刻刻提心吊胆的日子。我也不会拦着你。你且回屋去罢。”
  说完,便又不再理睬他了。
  遭了驱赶,可是陆幽却没有迈开脚步,反倒觉得身体好像灌了铅块似的,一步都挪动不了。
  四周围安静得可怕,就连屋外的雨声都轻不可闻。陆幽觉得尴尬难耐,于是想要转向厉红蕖寻求帮助,余光却看见戚云初的美人榻边上摆着一个水钵。
  钵沿上插着一枝海棠,花瓣落在水面上,引得钵中的两条红鱼争相抢食,唼喋有声。
  陆幽的眼皮突跳了一下,嗫嚅道:“可是我……真的不知道应该怎么去做。”
  “这个你不用担心。”
  厉红蕖终于又救了他一把:“那宣王今年也是头一遭参与,怎么说怎么做,我都会手把手地交待你,简单得很。”
  有了青龙寺的前车之鉴,陆幽觉得她有点儿不靠谱,因此只是半信半疑,却又问道:“若是有人要与我说话,我又认不出那人的身份名号,那又该怎么办?”
  厉红蕖将目光抛向戚云初,可戚云初看都不看他们两个一眼,自顾自翻阅着书卷。
  陆幽知道他的脾气,正犹豫着应该找个什么台阶下场,突然被厉红蕖摁着脑袋压在了地板上。
  “好了好了,快点认个错。别耽搁时间!”
  陆幽明白眼前也只有这一条路,于是顺水推舟地低下头:“是我错了。”
  厉红蕖又问:“错在什么地方?”
  “错在……不应该未经考虑就说自己做不到。错在,不应该忘记初心,忘记自己入宫的理由。”
  “生于忧患,死于安乐——说得就是你这种人。”
  厉红蕖狠狠地戳了一下他的脑门,又扭头去看戚云初。
  “他知道错了,你也别为难他。好好儿地继续说下去罢。”
  戚云初这才放下了书卷,懒洋洋地说道:“明日就是寒食,通清明休假七日。届时内廷与后宫皆有饮宴。你要认人,那时候再好不过了。”
  言毕,他终于抬起头来看着陆幽。
  两人的目光相遇,陆幽心里原本藏着的那点儿懵懂,一下子好像都找到了依靠。
  寒食节期,禁绝烟火。违者或致雹雪之灾。
  这天夜里刚过戌时,紫宸宫东侧的尚食内院掩灭了燃烧整整一年的灶火。甘露殿中,宫闱局的太监捧来夜明珠,放在了青铜灯奴的掌心。
  当宵禁的鼕鼓从朝天门大街响起来的时候,整座诏京城一点一点地熄灭了灯烛,滑入到浓郁的黑夜之中。
  对于陆幽而言,有火无火却并没有什么区别。
  月影台上一年四季不见灯烛,他也早就习惯了与黑夜为伍。反倒是一想起即将代替宣王走到众人面前,心里头始终有些忐忑难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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