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当初,瑞郎在书信中与他相约见面的地方!
此刻,凉亭之中空空荡荡,不见唐瑞郎的影踪。这倒没有什么可奇怪的,毕竟双方的家长都已经反目,唐瑞郎又怎么可能还会偷偷跑来与他私会?!
想到这里,叶佐兰也唯有苦笑一声,笑自己的一番忐忑,总归还是弱者的一厢情愿而已。
他伸手,除下脖子上挂着的天吴宫铭牌,将它挂在凉亭栏杆之上。
安乐王爷毕竟也是个英雄,若是有人拾到此物,交回到正确的人手中……也算是功德圆满了。
解除了这唯一的牵挂,叶佐兰告诫自己不能继续停留。
还是去找朱珠儿吧,至少那个胖女人不会留给任何人自怨自艾的时间。
他正准备原路返回,却听见身后响起一阵急促的奔跑声。
紧接着,一个暌违了三个多月的声音,焦急地响起在了他的身后。
“佐……佐兰?!”
叶佐兰如遭雷击,顿时浑身僵直,再挪不开半步。
那人最初仿佛有些犹豫,然而很快又飞奔过来,撞在了叶佐兰的背上。
他似乎是想要用力搂住叶佐兰,却又被那具绳床所妨碍。最后只能扳住叶佐兰的肩膀,强迫他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的刹那,叶佐兰仿佛听见了一声悲鸣,从自己的心底深处里流淌出来。
没有错的,正是唐瑞郎。
时隔三四个月没有见面,唐瑞郎竟然又拔高了一截,按着叶佐兰的手也更有劲道。
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将叶佐兰打量了一遍,神色一忽儿惊喜、一忽儿痛心,又无言了好一阵子,最后才发出一声叹息。
“你瘦了,你瘦多了……”
这一句话,却令叶佐兰梦魂初醒。
“你以为这是谁害的?!”
他拉开唐瑞郎的手,后退一步,充满了戒心地朝着四下里张望:“你的人呢?”
“都在远处。我不准他们靠近这里。”
唐瑞郎又上前一步,皱着眉头牵起叶佐兰破烂的衣摆。
“……你怎么这幅打扮,衣服怎么如此破烂,背上背着的又是什么玩意儿?”
叶佐兰原本不想与他纠缠,然而胸中积攒的一股怨气却又憋得生疼。
他毕竟还是没有忍住,咬了咬牙,冷笑道:“我现在在别人家里打杂,做奴才小厮,整日替人端茶倒水,跑腿劈柴。活得连你们唐家的一条狗都不如……怎么样,唐大少爷最好也不要与我这种贱民说话,免得辱没了你们唐家的高贵门第!”
一口气说完这些,伤没伤到唐瑞郎姑且不知,叶佐兰倒觉得脸上心里火辣辣的疼痛起来。
他低头,转身就要离去。可是唐瑞郎已经抢先一步抓住了他的胳膊,死死不放。
“我真不知道……真不知道你被害得这么惨!”
唐瑞郎激动起来。
他不由分说地揽住叶佐兰的肩膀,强迫他解下背后的绳床;接着又脱下自己质地上乘的外袍,披在叶佐兰满是脚印和泥痕的破烂衣衫外面。
“你出事之后,我去国子监和崇仁坊找过你,甚至还去过你以前的住处……可是都无一所获。我甚至还去大理寺,见过你娘……”
说到这里,他忽然从怀里取出什么东西,握在手心:“这是你娘要我交给你的。”
什么?
叶佐兰愣了愣,顿时又失声冷笑起来:“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你是唐权的儿子,你爹陷害了我爹。我娘怎么可能还会把东西交给你?!这绝对不可能!!”
“若是我,我也很难相信。”
唐瑞郎却苦笑道:“刚开始的时候,我也实在没有勇气与你的父母见面。我之所以去大理寺,只是私下委托那里的狱卒善待你的父母。又时不时地打听一些有关于搜捕你们姐弟二人的进展,再让狱卒转告给他们。过了有一阵子,狱卒突然传话来,说你的娘亲有话要对我说。”
叶佐兰皱了皱眉头,似乎想要反驳,却又忍不住要听下去。
唐瑞郎接着说道:“我入了狱中,见到你的娘亲,首先就自报家门。而她也还记得我曾经送你就医,又去过你家探望,因此还算平静。我对她说,自己实在身单力薄,没有办法干涉朝堂上的事。但我对佐兰却是真心实意的欣赏与喜欢,并无半分虚假……我又对她提起端阳之约,说佐兰未必会来赴约,但我必定会守在亭中。她又沉默了好一阵子,终于开口说出了一句话。”
“什么话?”叶佐兰追问。
“她说,‘你们的事,我都知道。’”
唐瑞郎摸了摸脸颊,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她还告诉我,你爹撕掉了我写给你的那封信。”
说到这里,他终于摊开了紧握的掌心。
这一次,叶佐兰彻彻底底地愣住了。
唐瑞郎的掌心里,赫然躺着一枚杏子大小的金黄色圆球,玲珑剔透的球体之内,包裹着一朵黑紫色的兰花。
叶佐兰当然认得这件东西,这朵紫兰是他出生那一日,顺水从宫中飘出来的花朵。被父亲找人用融化的琥珀重新包裹了,得以保存至今。
往年叶佐兰过生日的时候,家人总会把这枚兰珠拿出来供奉一下。其余时间则一直都由娘亲仔细保存,可是她又怎么会将如此重要的东西,交到唐瑞郎的手上?
“……这是你从她那里夺过来的?!”叶佐兰试图往最坏的方向思考:“一定是你强迫她,对不对?!”
“这个东西,的确不是你娘给我的。”
唐瑞郎按住他的肩膀,让他冷静下来:“而是她让我从你家被罚没的家产里找回来的。我总不能把它也送进大理寺去吧?你如果不要……”
他话音未落,叶佐兰已经一把夺过了兰珠,攥在手心。
珠子很轻,表面是温热的。
叶佐兰知道,这是唐瑞郎的体温。
第26章 水厄
趁着叶佐兰拿走兰珠的时机,唐瑞郎顺势将他揽进自己怀中。
“你娘想让我告诉你,上一代的孽债就让上一代来背。现在,你不是仕家公子,也不是罪臣后人。你唯一应该过的,就是自己想要的生活。还有,无论你做出什么选择,变成什么模样,都永远是她的孩子……
更多轻声细语,源源不断地传进叶佐兰耳中。
娘亲,只有娘亲还在惦记着……
叶佐兰拼命地想要压抑住情绪,然而泪水却如断线的珍珠,从指缝间不断滚落。
“哭吧。”唐瑞郎用力搂住他:“我知道你一定受了很多苦。这里很安全,不会有人来打扰你的。”
记不清楚究竟有多久没有如此尽情地哭泣过,这短时间来一直压抑着的惊恐、委屈、辛酸、痛楚和悲伤,全都毫无保留地释放了出来。
叶佐兰放声哭泣着,泪水模糊了他的视野,口腔里也充斥着咸涩的气味。天地在他的悲伤中变回了一片混沌,而混沌似乎正温柔地包裹着他,在他的背上轻轻拍抚着。
“我已经打听过了,你爹将被流放六年。你娘与你姐二人,会被配入掖庭宫成为官婢;而你……则将被充作官奴。然而,如今你娘主动请求与你爹一同流放,并已经得到应允。所以,只要你与你姐能够逃脱官府的缉捕,你们一家就还有团聚的机会……别慌,我一定会想办法送你出城。”
唐瑞郎说出这些消息,原本只是想要做些安抚。谁知听到叶佐兰的耳朵里,却变成了满满的讽刺。
“为什么……”
叶佐兰咬牙切齿地质问:“为什么我如此认真努力地治学,废寝忘食地研读儒家经典,一心期待着能够早日报效朝廷……可倒头来却落得如此下场。我究竟做错了什么?!”
“不,佐兰什么错都没有!”
唐瑞郎捧住他的脸颊:“错得人是你爹,他不应该急功近利,行事处处落出破绽,以至于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
“错的是我爹?”叶佐兰猛地瞪大了眼睛:“……那么你爹呢?!”
他忽然用力推开唐瑞郎。
“明明是你爹让人调走了运河的人手!明明是你爹栽赃陷害、反咬一口!明明是你爹害得我家破人亡!是你爹!是你爹……”
唐瑞郎被他推得撞在檐柱上,苦笑道:“是,我爹纵有千般不是,可至少他明白这朝堂上的处世之道,看得穿那些义正词严背后的重重欲望和贪婪!佐兰,过刚易折,你又怎会不明白?如今你在外头,吃了这么多苦,受了这么多罪……难道说话做事还会和过去一样,随心所欲、直率无邪?”
“我……”
叶佐兰不禁哑然,他回想起这段时间自己的行为举止——即便是看不惯朱珠儿的跋扈、陆鹰儿的猥琐,却也必须忍着、憋着,反倒装出柔顺沉稳的模样,只求能够过一天安稳日子。
而如果不那么做,恐怕以朱珠儿的脾气,早就已经将他们姐弟二人扫地出门了!
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其实,朝堂之上,又何尝不是一处更高贵点儿的陆鹰儿家?
叶佐兰仿佛如梦初醒。
然而这种醒悟,却仿佛硬生生地敲碎了他头顶的一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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