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叶佐兰的记忆里,父亲从未与自己有过如此诚挚的交流。要说不意外,那显然是不可能的。然而比起意外,更让叶佐兰感动的是,父亲头一次给了自己被尊重的感觉。
这一刻,他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
父子两人相对沉默了一阵,叶佐兰深吸一口气,抬眼看着叶锴全。
“洪先生说,国子监乃是治学修身的地方。但是能学到的东西,远比书卷里的更多。虽然孩儿入读太学止有半年,但是的确有所体悟。也能明白父亲的苦衷……”
说到这里,他再深吸一口气。
“其实孩儿还有一件事需要坦白……那个漂亮的蟋蟀笼子,瑞郎并没有收。他要了别的礼物。”
叶锴全似乎已经猜到了这一点,只问道:“那他要了什么?”
叶佐兰张口欲答,却又怔了怔,改口道:“要了爹爹之前给我买的一支犀管笔。”
叶锴全并没有再追问,却伸手帮他掖了掖被角。
“你且好好休息,刚才唐府有人传话,说他家公子会在午后来探望你。你们聊聊,但不必处处讨好,你爹我尚且不至于靠你来发迹。”
午时刚过,唐瑞郎果然就登门拜访来了。
今日是旬假日,唐瑞郎是直接从唐府过来的。因此,也未穿着素衣青衿的国子学常服。
此刻,他穿着一袭圆领白锦袍,用银丝绣满了暗灵芝纹;腰系珍珠金带,垂着白玉紫綎、犀环杂佩;头顶长发束起,戴一顶嵌了红宝石的莲瓣金冠……举手投足之间贵气非凡,真如皇子驾临。
叶佐兰一时竟然看得呆了,再回神的时候,唐瑞郎已经坐到了床边,伸出手来轻轻抚摸着他额上的伤处。
“前天你流那么多血,当时病坊的医正说,恐怕要留疤。”
虽然隔着一层布巾,但叶佐兰还是觉得被唐瑞郎触碰到的地方隐隐发热。
“留疤就留疤……”他故意轻轻晃动一下,避开唐瑞郎的手指,“又不是小姑娘家,有什么关系?”
“怎么没有关系?就算你不在乎,可我还是会心疼。”
唐瑞郎轻抚着伤口的手开始向下滑动,顺着叶佐兰光滑的脸颊,抬起了他的下巴。
虽然不太清楚唐瑞郎这样做的意图何在,但就在下巴被抬起的瞬间,叶佐兰忽然觉得心跳加快,而身体里力气仿佛被抽走的似的,只能软绵绵地歪向一边。
而唐瑞郎好像也早就料到了这一点,手臂轻舒,就将叶佐兰揽进了自己的怀里。
“那个时候,我真以为你会死掉。”
这句话,如同一股热气窜进了叶佐兰的耳朵里。顿时间,整个脑袋都“轰”地一下燥热起来。
他感觉自己的脸颊烫得惊人,视线也开始变得模糊,唯一能够看清楚的,是唐瑞郎的脸在视线中不断放大,近得超过了之前的任何一次接触。
很快,叶佐兰就感觉到了唐瑞郎的呼吸,好像一根羽毛,轻轻撩拨着自己的嘴唇。
好痒,他忍不住打了个寒噤,突然想要后退。
然而这个时候害怕已经迟了,因为唐瑞郎已经俯身下来,含住了他的嘴唇。
叶佐兰瞪大了眼睛,脑海里却是一片空白。全部的意识,仿佛缩小成了一个点,集中在了自己的嘴唇上。
这不是友人之间应该做的事。
可是,唐瑞郎牵过他的手,唐瑞郎搂过他的肩。
他们也曾同榻而卧,抵足而眠。
所有这些事,叶佐兰都再没有与别人做过。
似乎,只有唐瑞郎可以例外……
只有唐瑞郎。
就在这个时候,门外传来了轻轻的脚步声。
第12章 才会相思
在房门被推开的一瞬间,仅仅轻贴的嘴唇就迅速分开了。叶佐兰如梦初醒似地大口喘息,这才发现刚才连呼吸都给忘记了。
“没事吧?”
耳边传来了唐瑞郎的轻笑声,紧接着叶佐兰被重新挪回到了床上。
与此同时,透过安置在里外屋之间的半透明落地屏风,叶佐兰看见了正走进来的人——他的姐姐叶月珊。
“唐公子,请喝茶。”
叶月珊手中端着螺钿漆木的托盘,上面放着一个圆月似的白玉茶碗。
唐瑞郎道了一声谢,伸手接过茶碗,却扭头望向叶佐兰:“这位是——?”
叶佐兰这才恍惚回过神来,报出了姐姐的闺名。
“原来是佐兰的姐姐,那便也是我的姐姐了。”唐瑞郎笑着向叶月珊点头,又夸赞道:“佐兰时常提起你,今日一见,竟然比我想象得更加漂亮。”
叶月珊自幼养在深闺,哪里听过如此恭维,不由得双颊绯红,掩面娇羞。
按照叶佐兰的性子,这时候原本应该跟着促狭几句。然而此刻,他看着瑞郎与月珊二人,却觉得胸口涌出一阵苦涩,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倒是叶月珊觉察到了他的异样:“不舒服吗?脸色怎么这么红?”说着就要来摸他的脸颊。
叶佐兰这才勉强笑道:“还说我呢,姐姐你自己的脸不也是?”
叶月珊叫了一声“讨厌”,又偷偷看了唐瑞郎一眼,然后才恋恋不舍地走了出去。
屋子里又只剩下叶佐兰和唐瑞郎两个人。片刻的静默之后,唐瑞郎忽然俯身,一手撑在叶佐兰枕边。
叶佐兰还以为他又要继续刚才那件事,吓得往后缩了一缩。反倒惹得唐瑞郎笑出声来。
“刚才又不是咬了你一口,我有这么可怕吗?”
这明明比咬一口更“可怕”。
叶佐兰心里这样反驳,却又猜想这或许只是唐瑞郎的一次玩笑。他稍作思忖,然后故意转变了话题。
“……那个张成怎么样了?”
“已经送交法办。”
唐瑞郎的眼神终于冷冽起来。
“然而他的兄长,那个叫张全的医工,已经被人发现死在了灵州城外的废弃茅屋里。根据现场遗留的文书看来,他声称自己在良医所时,曾经与一名王府侍女暗通款曲。而那名侍女却因为一些缘故而被责罚至死。显然,他将这笔账,算到了我的二姐头上。”
当唐瑞郎说话的时候,叶佐兰一直仔细观察着他脸上细微的表情。等他说完之后,才安静地反问道:“你相信吗?”
唐瑞郎无言地与对他对视了一阵,并没有点头或者摇头。
“我决定要开始习武。”
他换了一个姿势,重新靠在叶佐兰枕边,将目光送往浅青色的帷帐顶端。
“光靠护卫恐怕是不行的,一个人如果连自保、连平安地活着都做不到……那么他还有什么必要去奢求什么理想,什么抱负?”
说到这里,他又扭头看着叶佐兰:“你想不想学?”
说实话,叶佐兰并不能够完全理解唐瑞郎的主张。然而他想起了那句“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似乎又体悟到了什么。
于是他又问唐瑞郎:“谁来教你?”
唐瑞郎翘了翘嘴角:“是天吴宫的人,安乐王爷曾经的师兄弟。”
“可你整日都在国子学里念书,哪里来的时间?”
“肯定会调整……也许,以后只有上午才念书了。”
说到这里,唐瑞郎的目光中带着一丝茫然,似乎就连他自己都弄不清楚,将来究竟会朝着什么样的方向发展。
这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再没有什么人敲门打扰。唐瑞郎不顾叶佐兰的反对,把鞋踢了,上得床来与他凑做一处。
两个人聊得还是平日里时聊的那些事。然而有了唐瑞郎的亲昵举动在先,叶佐兰此刻的脑袋里早就已经糊成了一锅粥。他答非所问地闹了好几次笑话,唐瑞郎突然伸手捧住他的双颊,又飞快地将嘴唇凑了上来。
叶佐兰简直就是两眼一抹黑,直到唐瑞郎退开,才讨饶道:“别这样……我、我头晕。”
唐瑞郎却笑道:“你只是头晕而已,我的一颗心都快要从胸口跳出来了呢。”
说着,却伸手滑向叶佐兰的胸前,摸了两下,寻到了心脏的位置:“喔……你跳得倒也不慢!”
叶佐兰面红如血,羞忿道:“说好了的君子之交淡如水呢?你这是从哪里学来的歪门邪道,怎么能……能用在我身上?!”
“佐兰,这怎么是歪门邪道呢?”唐瑞郎垂下眼帘来看着他:“若不是那天你受了伤,我也不会发现你在我的心里……竟已变得这么重要。”
羞怯让叶佐兰飞快地扭过头去,过了一会儿,又低声问道:“……有多重要?”
唐瑞郎想了想,然后撑着脑袋,主动靠到叶佐兰面前。
“记得我和你说过安乐王爷的事吧?他的心仪之人也是一名男子……就是他身边的宦官总管,戚云初。”
“宦官?”叶佐兰吃了一惊:“可那些人不是……不是……”
“是少了些东西。”唐瑞郎坦然点头:“然而这对于他们而言,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虽然还不太明白唐瑞郎的言下之意,但叶佐兰还是红了脸颊。
唐瑞郎掏出脖子上挂着的那块护身符,拿在手里摩挲。
“当年,安乐王在征伐云梦沼的战役中生死未卜;戚云初受皇上所托,率领内飞龙卫精骑百人,千里驰援与大军汇合。随后,狂扫云梦泽三百里,将五大恶人逼入沼泽深处……然而找回来的,却只是一具身裹铠甲的泥潭腐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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