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晋王一进门便见到了这幅景象沈思手里提着笔,脸颊、双手连带衣襟上都沾着大片的乌黑,桌面上乱糟糟一团废纸,还有数只毛笔散落在地上,而小狐狸则蹲在身后书架子上幸灾乐祸地看着自家主人。
晋王不觉失笑:“念卿这是……在作诗吗?”
沈思听出晋王是在打趣自己的狼狈相,顺势鬼扯道:“可不正是,过不几日就是上元节了,万一府中再办酒宴,来个吟诗助兴,我不先演练演练怎么行。”
“哈哈哈,你呀……”晋王开怀地笑过一气,又去逗他,“那今日念卿有何大作,不知是否有幸拜读呢?”
沈思抹去额头的墨点子,咬着笔头儿沉吟片刻,笑嘻嘻指向书架上悠闲舔毛的小狐狸:“今日兴之所至,特为琉璃贤弟赋诗一首……”
他边说边提笔写道: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嗷。
晋王装模作样拿起来横看看,竖看看,感叹道:“这篇诗文实在深奥,卫律才疏学浅,可否请念卿赐教一二呢?”
沈思嘿嘿一乐:“既是为它而作,你自然不懂。”
小狐狸见沈思朝着自己面露笑容,也很应景地叫了一声:“嗷”
沈思望着小狐狸笑意更浓:“如此看来贤弟已领会了我诗中真意,倒是比那位王爷千岁聪慧许多啊……”
正月十五一大早,沈思便被阵阵爆竹声给吵醒了,没想到王府的上元节竟比除夕还要热闹。
这些日子他常同晋王一道用膳,养成了习惯,故而洗漱完毕便拐过游廊信步走去了晋王书房。谁知这日书房门前竟排起了长龙,许多晋原地界有头有脸的人物络绎不绝前来给晋王磕头,连王妃与绯红郡主也难得精心打扮了一番,出来招待各路宾客。
直等到磕头的人全散了,沈思才饿着肚子进了门,饭菜端上桌,主食竟不是元宵而是面条。
见沈思对着一碗面发起了呆,晋王笑着解释道:“念卿,今日是我生辰。这一碗是长寿面,无论如何都要吃光的。”
沈思眼珠一亮:“原是如此,那可真是巧得很……”
“怎么,念卿也是今日生辰?”晋王面露惊异。
“我的生辰是八月十五。”沈思眨眨眼,“你生在元夕,我生在中秋,都是再团圆不过的日子,因此我才说是巧得很。”
晋王轻轻叹了口气:“我少年丧母,青年丧父,手足相残,挚友尽亡,又膝下无子,这一生何曾团圆……”想到沈思如今也是身处异乡骨肉分离,他生怕勾起沈思的伤心事,又赶紧扯开话头,“还好得遇念卿,为我平添无数欢乐,我……”
“糟糕!”沈思忽然一拍脑门,“怪我粗心,直到此刻才知晓你的生辰,都还未准备寿礼。”
晋王笑着摆摆手:“今晚上元灯会,不如念卿陪我去逛桥摸钉走百病,就当是寿礼如何?”
沈思爽快点头:“好。”
将将入夜,晋王便带着沈思出了王府,他二人皆是一身低调的暗色衣装,风帽掀起来遮住了半张脸,混在人群里毫不出众。而屠莫儿与一众侍卫则都是寻常游客装扮,假作不经意散布于晋王四周,一个个双眼警觉地注视着来往行人,唯恐惊扰到自家主子。
晋阳城民生富庶,人丁兴旺,再加上前日汾水之战一举击溃了鞑靼二十万大军,全城上下欢欣鼓舞,故而今年的灯会尤其热闹。老老少少举家出行放灯祈福,年轻姑娘们更是打扮得花枝招展结伴同游,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府衙门前犹如白昼,成千上万盏彩灯扎起了高达十余丈的山棚,有富丽堂皇的珍珠灯,镞镂精巧的五色皮灯,旋转如飞的蜡纸走马灯,还有用囊贮粟为胎烧制而成的无骨灯……一只只看过去巧夺天工、目不暇接。
沈思从小在军营长大,即便后来拜了曾仓先生为师也是整日窝在揽月山书院之中,还从未见识过如此热闹的场面,看什么都是无比新奇有趣。不管是杂耍的,踩跷的,说书的,总要过去凑个热闹。晋王也受了他的感染,暂且抛下所有烦恼,一心一意玩乐起来。
沈思站在台子底下听书的当口,晋王不经意发现拐角处有卖贯馅糖的小摊子,便悄悄吩咐人去买了一包过来。糖拿到手,他亲自捏起一块送到了沈思嘴边。沈思听书听得入迷,两眼目不转睛盯着台上,察觉到贯馅糖的香甜气息,想也不想便就着晋王的手吃了下去。
晋王含着笑再喂一块,沈思极为自然地又咬了过去,一来一往,整包糖就这么吃完了。吞下最后一口,沈思犹自傻乎乎大张着嘴等晋王来喂。晋王哑然失笑,抬起手指轻轻帮沈思擦去了嘴角黏着的几粒芝麻。他没吃糖,却心间满是甜腻。
说完一段《杨家将》,台上的说书先生又讲起了晋军水淹敌兵的故事。那人言辞风趣口齿伶俐,好似亲眼得见整场战役一般,张嘴便是战旗招展万马奔腾,台下看客越聚越多,叫好之声此起彼伏。说到哈里巴兵败不敌如何躺在地上撒泼打滚,台下人群被逗得哈哈大笑,沈思却意兴阑珊退了出来。
晋王跟在后头小声探询道:“怎么了念卿,还在为哈里巴逃走一事耿耿于怀吗?”
沈思摇摇头:“并非如此,只是那老先生将哈里巴讲述得太过不堪,给人知晓我沈思战胜的是如此愚蠢滑稽之人,我也脸上无光。”
晋王生怕沈思因此失了游玩的兴致,绞尽脑汁想着该如何逗人开心。岂知走出没几步,见前头有人张灯悬谜招引猜射,沈思就自己活跃了起来。那些灯上都贴着题签,或几句诗词,或几行俗语,或几幅小画,猜中者即可获得几样小玩意儿权作奖励。
见一盏宫灯前有不少人围观,沈思也拉了晋王过去,细观瞧那头上题着:画时圆,写时方,冬时短,夏时长。
“这个是……这好像是……”沈思脑中似有答案,一时又说不出来,皱起眉头冥思苦想着。
晋王见状微微一笑,附在沈思耳畔悄声念道:“东海有条鱼,无头亦无尾,去掉脊梁骨,便是此谜底。”
经晋王一提醒,沈思拍着手恍然大悟:“噢!这是个‘日’字,原来是‘日’字!”
出题者见他答对了,便将一只小巧精致的走马灯送了给他。沈思提着灯笼走出两步,觉得累赘,又随手塞到了晋王怀里。晋王肩头伤势并未全好,虽行动无碍,却不敢吃力,有侍卫想要上前接过灯笼,却被晋王悄悄摆手制止了。两人肩并肩携手同行的滋味如此美好,怎能给侍卫冒出来生生破坏掉。
漫步来在湖心的石拱桥上,岸边盏盏烟花腾空而起,凤箫声动,玉壶光转,火树银花星如雨。
沈思转过头看向晋王,惊觉晋王也在看着自己。两人你对我笑笑,我对你笑笑,眼里映着彼此笑颜,一时间竟都不说话了。
沉默片刻,沈思率先开口:“守之,你是不是对我……”
不等他说完,晋王即刻点头:“是,宁城初见我便对你一见倾心,情有独钟。三十年来,也只对你一人如此。”
出乎晋王意料,听了他的话沈思既未惊慌也无尴尬,反倒豁达一笑:“看来我猜对了,守之你眼光不错。”
晋王垂眸浅笑:“我眼光再好,也要老天肯赏赐个能让我入眼之人才行。”
沈思咂咂嘴,略带顽皮地感慨道:“活了这么大,还从未有人对我生出过爱慕之心,原来被人喜爱的滋味如此新奇。”
晋王沉吟片刻,幽幽问道:“那念卿对我……可有……”一瞬间他紧张得几乎语塞,“可有半分喜爱之情?”
沈思想了想,眼珠晶亮:“其实我……”
“轰”一大簇更加璀璨的烟火从湖畔炸开,霎时炮竹锵锵、鼓乐喧天、欢声雷动。
晋王只看见沈思嘴唇开开合合,却没能听见他到底在说些什么。
【注:灯谜一节化用自王安石的小故事。】
第22章 歌未已,劈空一声惊雷起
璀璨烟花直升天际,在夜幕之中轰然绽放,流火如骤雨般缤纷四溅,洒落一地细碎金光。
“其实我……”沈思唇角弯弯眼珠晶亮,凝视着晋王嘴巴一开一合,可惜湖畔爆竹声、欢呼声不绝于耳,至使晋王根本听不清他所讲的内容。
很快沈思也意识到了这并非说话的好时候,两人眼神交汇,即刻达成了默契,各自无奈一笑,耐心等待着阵阵喧嚣散去。
忽然间,沈思似发现了什么,斜过上身微微探出脖颈,朝晋王身后皱眉张望。晋王转回头循着沈思的目光搜寻过去,那边挤满了看热闹的游人,里三层外三层,间或夹杂几个胸前挂着篮子沿街兜售吃食的小摊贩。
不待晋王看出个所以然,沈思欺身上前凑到他耳畔飞快丢下一句:“稍等我片刻,去去就来。”便脚步轻快地跑下了石桥。
遥望着沈思的背影,晋王满心惬意。沈思罩在铁灰色缎子披风里,身量比常人高出许多,几步路走得肩背挺拔、脚下生风,看在晋王眼里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这一日是元夕,也是卫律三十六岁的生辰。他出身草莽,长于乱世,半生坎坷,虽振臂一呼千万应,却灯下无人述衷肠。而此时此刻,晋阳城中石拱桥上,他的人生终将要圆满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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