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沈思双眉紧蹙,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谁抓了姐姐?”
姐夫根本没在听沈思的问话,只一味喃喃自语道:“他们抓走了阿奺,逼着我把你引出来,否则就要对阿奺用刑……”他一把抓住沈思的手,音量骤然升高,情绪也激动了起来,“什么挨打、受骂我都不怕的,念卿,我都不怕的,便是杀了我又如何!可我不能看着他们折磨阿奺哇,阿奺她有孕在身,受不得苦的。念卿,我没办法,没办法啊……”
面对几近失控的姐夫,沈思也不觉慌了手脚:“姐夫你别急,你所说的‘他们’到底是谁?又为什么要抓我?”
他本想欠身去安慰姐夫,谁知双腿软绵绵根本使不上力气,不等站稳便一屁股坐回了原地,脑袋也像喝醉酒似的一团混沌。他一手勉力撑住桌面,一手使劲敲打着额头,以使自己保持清醒,不至栽倒下去。
“差不多了,拿下他!”几条黑影从暗处窜出,拉开架势围拢上来。
沈思知道自己是着了道了,看来这些人、连同这个茶摊都是专为他埋伏下的,方才喝的那杯茶也必定被动了手脚。像是有鼎大钟从头顶罩下来,他眼前渐渐发黑,只觉得四周人声嗡嗡闷响成了一片。拼着最后一丝力气,沈思趁乱将额带扯下来丢在了脚边,他知道稍后晋王等不及总会派人来找,希望这条额带能给晋王些许提示。
至于后来如何被偷运出城,又如何被带到了这艘小渔船上,他就全然不知了……
船舱里光线昏暗,四周被厚厚的蓑草所遮挡,看不见外头的天色与景致。沈思晃了晃脑袋,牙齿大力咬了两下舌尖,疼痛总算唤起几分清醒。
直到此刻他才彻底看清姐夫的样子,姐夫不但面容消瘦憔悴,袖口与衣领下还隐约可见崭新的伤痕,有些甚至尚未结痂。
见他醒了,姐夫贴着地面费劲挪蹭到他身旁:“念卿,都怪姐夫太没用,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你姐姐……”
“事到如今还说这些做什么,”沈思无奈地叹了口气,“那些绑架我们的是什么人?又到底有何居心?”
姐夫向外望了一眼:“他们是顾明璋的人。那些人说岳父私通叛匪,是逆臣贼子,要将我们一道抓回去问罪。”
沈思双眼圆睁:“简直无稽之谈!就算全天下的人都起兵谋逆,阿爹也绝不会背叛大周!一定又是顾明璋那厮搬弄是非颠倒黑白!一没用公文,二不持驾帖,说抓人就抓人,难道我大周没有王法了吗?”
姐夫摇头苦笑:“何为王法?皇帝说的话不就是王法?偏听生奸,独任成乱,而今小皇帝专宠顾明璋一人,他说风就是雨,搞得满朝文武都唯他一人马首是瞻,凡中正耿直者早不知被排挤去了什么地界。”
“咣当”一声,船身似靠上了某处码头,舱外脚步杂乱,远远传来方言夹杂了官话的人声,也不知行到了何处。
草帘一掀,有名彪形大汉走了进来,他搁下碗水,又丢出几颗肮脏发霉的馒头:“嚯,死到临头聊得倒是起劲,不如省省力气留着上路吧。”
见有人出现,姐夫赶紧身体一挺一挺挣扎着挪到那人脚边:“这位大哥,我夫人可是在后头的船上?求你们行行好,让我看她一眼,只看一眼便可!无论你们有何怨气,尽管冲着我来,千万别伤害她!”
大汉嗤笑着一脚踢在姐夫胸口:“急什么急,放心,等到了汝宁,自然有你们阖家团聚的时候,黄泉路上给你们继续做一对恩爱夫妻,哈哈哈……”
眼看姐夫被踹在地上避无可避,大汉犹不解气,冲上前又补了两脚:“什么战无不胜,什么法纪严明,沈家军?哼!”
沈思年少气盛,从未受过如此屈辱,他有意冲过去挡在姐夫身前,无奈手脚捆得太过结实,没等撑起几分便又重重摔了回去。这一扑腾,将地上的碗也碰翻了,漂浮着绿色秽物的脏水泼在又干又硬黑乎乎的馒头上,光是看着就让人恶心。他本就晕船晕得厉害,这下胸中更觉翻涌难耐,登时趴在地上不住干呕起来,因许久不曾进食,最后只吐出了几口酸水。
听见动静,外间又进来一人,似是个管事的,那人冷冷瞥了眼沈思和姐夫,扭头对大汉说:“下手掂量着分寸,别忘了大都督吩咐要留活口的。”
大汉愤愤瞪过一眼,“呸”地一口浓痰吐在地上,不情不愿转身离开了。姐夫这才连滚带爬移向沈思,边咳嗽边艰难地问:“念、念卿,你、你还好吧?”
这种无力感使沈思恼火不已,他用头狠狠撞了两下船板,牙关紧咬,将反胃与不适硬生生压了下去,又喘着气宽慰姐夫道:“暂且无妨,看样子他们一时半刻不会取我们性命。慢慢等待时机,相信总有办法救出姐姐的。”
其实此刻他最担心的并不是姐姐,而是父亲。顾明璋抓了他们姐弟,还要留着活口带去汝宁,应是畏惧父亲手握重兵英勇善战,妄图以子女的性命相要挟,迫使父亲就范。一旦父亲落入顾明璋之手,就真的含冤莫白了。父亲对大周忠心耿耿,青天可鉴,从不怕明刀明抢当面对峙,怕的是奸佞之徒背后使手段栽赃陷害。
一阵剧烈摇晃,船队在短暂补给后重新启程了,沿河道顺流而下,很快绕过群山,将小码头远远抛在了氤氲雾气之中。
与此同时,码头附近烟尘弥漫的官道上一支马队奔腾而来,为首者正是詹士台手下副将,士卒则都作了普通商户打扮。他们细细搜寻过码头及附近每一条小路,见并未发现可疑人士,又扯动缰绳朝另一方向飞驰而去……
沈家军拔营的早上格外阴冷,太阳隐在厚厚的云层之内,亮也亮得无比寡淡。
龙虎将军沈威奉命留守汝宁,待剿灭附近流匪后方可启程。大部兵马在长子沈观的带领下提前出发,奔赴叙州而去。
出了城门,沈观回头朝站在城头上送行的二弟、三弟挥了挥手,心头莫名涌起一阵酸涩。这些年在父亲麾下担任先锋之职,他总是比大家先一步踏上征程,无数次的分离都能心内坦然,唯独这一次,或许是远离故土的关系吧,竟有些难舍难分了。
一阵冷风吹过,沈观拢了拢胸前衣襟,忽然间摸到怀里有样物件儿硬邦邦的直硌手。掏出来一看,原是个装了冻疮膏的小瓷盒。沈家军士卒皆为北方人士,根本不习惯南方冬季的潮湿气候,抵达汝宁不过几日,手上便大多生了冻疮,一个个手背布满大片大片的红肿,又疼又痒。沈帅与士兵们同吃同住同操练,自然也不例外。
前几日沈观偶然听伙夫长说起他自配的冻疮膏十分有效,便讨来一盒预备着送给父亲,不想琐事太多,又匆忙上路,一时竟忘在了脑后。这功夫再打发人去送也未免太婆妈了些,他将盒子重又揣进怀里,一夹马腹向前行去。
大军离开汝宁城一路朝着西南进发,刚走出两里地光景,天上渐渐飘起了迷蒙细雨。那雨越下越大,淅淅沥沥,浸湿了衣物,寒气直透肌肤。士兵们冒雨赶路,步伐依旧整齐矫健,他们是军人,保家卫国征战沙场,连敌人的快马弯刀都不怕,何惧区区雨水。
只有走在队伍后头的喂马老汉抹去额上水珠喃喃叹道:“唉,这是泣军之兆,泣军之兆啊……”
沈闻、沈执送走大哥后便赶回驻地去见了父亲,谁知一走进内堂,就看到父亲眉头紧锁坐在书案前动也不动,手里还捏着一封信笺。两人见状齐齐唤了声:“阿爹?”
足有好半天沈威才抬起头来,脸上仍挂着疑惑之色:“嗯?怎么,老大已经出发了?”
兄弟俩对视一眼,老三沈执耐不住性子率先不解地问:“阿爹可是遇上了什么烦恼事?为何一直对着书信发呆?”
静默片刻,沈威吐出口长气:“方才有人悄悄潜入营地,将这封信放在了为父桌上。此人能入出军营如履平地,定是武功高强之辈,看样子并无恶意。只是……”他将信纸碾平,摊在了儿子们面前。
那两兄弟低头细看之下也不觉一愣:“这……”
一时间父子三人皆凝眉不语,思索起来……
也不知到底在水上漂了几天,生不如死的航程总算结束了。沈思和姐夫双双被拖上岸塞进一辆马车,继续在颠簸的山间小路上狂奔着。这几日他们只能以霉变的干粮和脏水果腹,衣服上都沾满了灰尘和污垢,又脏又臭苦不堪言。
押送者昼夜兼程,前边派了人探路,后边留了人压阵,车厢内外安排了重重看守不说,还在他们的食物、饮水中下了微量迷药。服了那药虽不至昏厥,却可使人筋骨酥麻浑身无力,如此一来就更没有了逃走的希望。
沈思虽被绑着,看不到马车周围的景色变换,却也努力留意着外界的每一点动静。晋王是个心思缜密之人,他坚信晋王找到自己的额带后定能循着蛛丝马迹一路寻来。
又在马车上晃悠了几天之后,这漫长而又前路未卜的旅途终于结束了。那些人用破布塞住他们的嘴巴,将他们架下了马车。骤然变强的光线刺得沈思眼球生疼,好半天才试探着张开一条缝,视野之内是一堵高耸的城墙,城门楼上高悬着两个大字汝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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