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噜噜——
眼巴巴的瞅着,刘庆不停咽着口水,腹鸣如鼓,手指抖得更加厉害。
非因恐惧,实是气愤。
闻着肉香,双眼赤红。怨念太大,完全忘记害怕。
吃完整张麦饼,杨瓒打个饱嗝,再看刘庆,笑容愈发真诚。
“刘柱史可要用些?”
刘庆绷着脸颊,意图强撑脸面,终本能碾压理智,没能战胜饥饿,点了点头。
“如此,本官托付之事,刘柱史想必答应?”
闻听此言,刘庆喉咙干涩,嘴里都是苦味。
“杨佥宪,事到如今,下官便实话实说,还请佥宪莫怪。”
杨瓒颔首。
“大同乃要塞之地,御北百年。指挥守备,千户百户,多世袭晋身。树大盘根,地方朝中,力量皆不容小觑。”
说到这里,刘庆顿了顿,仔细观察杨瓒表情,实在看不出什么,只能继续道:“此事奏禀御前,庙堂必将震动。凡牵连之人,必视下官为眼中钉肉中刺,除之而后快。”
“有道理。”杨瓒点头,深以为然。
一口气堵在嗓子眼,刘庆差点又晕过去。
竟然点头,如此的理所当然?!
这还能不能继续沟通?
“刘柱史。”杨瓒敲敲桌子,道,“本官说过保你性命,绝不会食言。”
“可……”
刘庆面露苦色,想要相信,却又不敢。
以杨瓒的能力,如果位列六部,哪怕只是个侍郎,刘庆都敢赌上一回。但他只是佥都御使,都察院中,尚列左右都御史及副都御使之下。
讲习弘文馆又如何?
六部九卿发力,天子都要被压制。四品京官,委实不够看。
自己还不如杨瓒。
七品监察御史,挑一挑武将毛病尚可。胆子大些,直谏天子,顶多挨一顿廷杖,回家种田,性命总是无忧。
举着小棍,妄图戳文官集团后背,完全是找死。朝中大佬动动手指,就会被碾得粉碎。
“刘柱史,”杨瓒侧首,轻笑道,“你是否会错意?”
刘庆愕然,看向杨瓒,面带不解。
他会错意?
“本官不是在同你商量。”杨瓒面上带笑,语气却是十足的冰冷,“你可明白?”
不是商量?
那是威胁?
“当然。”
杨御史点头,毫无压力。
“本官留你在此,是保你性命。所以,你欠本官一条命!”
事情能这么算吗?他会倒霉,源头在谁?
再不讲理,也不能这样颠倒黑白!
刘庆风中凌乱,脸色变了几变,相当精彩。
“不妨明讲,同本官合作,能保你性命。事情办妥,青云直上也非是不可能。如不合作,本官即刻送你出城。”杨瓒眯起双眼,“丑化说在前头,刘柱史离开镇虏营,是生是死便同本官无干。”
刘庆神情微凝,十分清楚,杨瓒所言确是实情。
答应对方的条件,还有一条生路。敢不答应,只需将他丢出城外,不被“贼虏”杀死,也会落入狼腹。
同僚逃得性命,他却未必。
死且不算,被污蔑同鞑子勾结,列祖列宗,父母妻儿,都将抬不起头来。
到阎王殿前喊冤?
死都死了,喊冤又有何用?
大同之役,地方官员冒功夺赏,贪墨赏银确有其事。豁出性命,上奏一本,纵然身死,也将青史留名。
反正都是死,为何不死得更有意义?
想到这里,刘庆连声苦笑,心中最后一道壁垒,已是摇摇欲坠。
杨瓒不着急。
坐在凳上,用布巾擦了擦手,耐心静候。
麦饼渐凉,热腾腾的羊肉变色,盘中凝出一层白脂。
刘庆终于做出选择,拱手揖礼,道:“下官愿听佥宪吩咐。”
“刘柱史果然是聪明人。”
杨瓒站起身,扶起刘庆,吩咐长随再送热汤麦饼,送来火盆斗篷。
“这几日,刘柱史受苦了。”
“不敢言受苦。”刘庆道,“下官蒙昧,不解边关之苦。在帐中三日,静心清神,切身体会,终大彻大悟。”
刘庆再次拱手。
“佥宪之恩,如同再造,下官铭感五内。无以为报,只请受下官一礼!”
杨瓒眨眨眼,不得不感叹,自己眼光相当不错,这位觉悟之快,转换立场之彻底,实非寻常人可比。
然而,观其行事,可以短暂联手,不能全心托付。
好在他没这个的打算。
等到刘公公和丘公公抵达,大可撒手。
一物降一物。
于己是难题,对两位公公而言,则极好解决。不见前御史刘玉,自为刘瑾幕僚,在西厂混得如鱼得水?
上疏弹劾,未必真要将犯事官员一网打尽。
最后的结果,八成是雷声大雨点小,一通扯皮,不了了之。实在不行,推出几个倒霉的替罪羊,当是交差。
貌似吃力不讨好,各种得罪人,但为转移朝中目光,方便行事,必须闹出点动静。顺带敲敲边鼓,警告一下伸手之人,未尝不可。
打草惊蛇?
不怕惊,就怕不惊。
所谓乱拳打死老师傅,让对方摸不透,才好下狠手。
羊汤麦饼送到,刘庆坐到桌旁,喝一口羊汤,感到汤汁顺着食道滑下,胃里终于有了暖意,险些泪流满面。
三日未进食,不能大鱼大肉,用太多荤腥,更要控制食量。万一吃得太多,撑出问题,前番努力都要白费。
用过饭,刘庆打起精神,主动询问,第二封奏疏是何内容。
“不急。”
确定对方已记下内容,杨瓒收起纸页,走到火盆边,一张张引燃。
“先将此封写好,递送御前。至于第二封,天使抵达再做计较。”
“是。”
刘庆拱手,不见半点傲气。
继续忍饥挨饿,尚能坚持,不会转变得如此之快。尝过羊汤的滋味,再不愿通忍受腹鸣。细思杨瓒所言,更有惭愧自胸中升起。
饿几顿,他便面有菜色,浑身失力。反观边塞之地,粮饷不足,边军饥肠辘辘,仍要同鞑靼作战,当真是以命相搏!
先时以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军汉粗莽,不过一群鲁人,实不屑一眼。
现如今,体会到饥寒之苦,对边军感同身受。思往日言行,不由得脸红耳赤,羞愧不已,恨不能找条地缝钻进去。
杨瓒离开后,长随送上纸笔。
刘庆坐在桌旁,手边一盏热茶,磨好墨,却是迟迟无法下笔。
映月苦读,磨砻浸灌,立志为万民请命,为苍生立言。
一朝登科,为官不过数载,竟忘记年少志向,一言一行,皆背道而驰。
越想越是愧悔无地。
越想越是无地自容。
几番思量,长叹一声,终提起笔,饱蘸墨汁,悬腕纸上。
“臣都察院监察御史刘庆,叩禀……”
正德二年,二月乙未
刘瑾丘聚自京城出发,经兴州北上,过平谷,直往镇虏营。
途经蓟县顺义,先后宣读敕令,赐下赏银。
两地官员出迎接旨,表现大有不同。
蓟县是喜,顺义则是悲。对比之强烈,足令人侧目。
营州左屯卫即在顺义。
才指挥使病亡,才氏三子领千名卫军北上御敌,尽数战死。
城内军户,几乎家家带孝,户户衣麻。民户商户也是面有戚色,见到穿着麻衣的老人,带着孩童的妇人,都要拱手,道一声节哀。
城门前,两名老卒持矛,袢袄并不合身,皮靴上都打着补丁。
问过才知,屯卫壮丁多前往镇虏营,城内守备不足,只能征召贴户。不忍见半大的孩子吹风,本该退役的老卒伤兵,主动请命守城。
“儿郎们都在北边拼命,咱们这些老的,杀不得鞑子,总能守得城门,不让十几岁的娃娃受苦。”
一名老卒上前行礼,半条袖子空空荡荡,拇指粗的疤痕横过左脸,单眼已瞎。说话时,耳朵不自觉抽动,显然是上过战场,且受伤不轻。
番子不忍,下马递出牙牌。
查验之后,老卒立即行礼。转身告知腿脚好的,“马上回城,告诉才氏宜人,天使抵达!”
城门大开,骏马打着响鼻,车轮压过积雪,吱嘎作响。
城池不大,从街头到巷末,仿佛一眼就能望到底。
刘瑾坐在车上,推开窗栏,看到被风撕扯的白幡,飞散街边的纸钱,想起在蓟县所见,脸色骤然阴沉。
蓟县张灯结彩,从县令到小吏都是喜气洋洋,听完圣旨,嘴几乎咧到耳根。顺义却是全城缟素,无人不带哀色。
两相对比,还有什么不明白?
念头闪过,刘瑾脸色更加难看。
后一辆车中,丘聚同样面沉似水,生出杀人念头。
穿过半条街巷,车队停下。
才府门匾下,三名麻衣妇人,带着一名不满十岁的孩童,立在正门后。
妇人是才方的三个儿媳,孩童则是才氏唯一一条血脉。
才方病死,才老夫人早已故去。
才氏兄弟阵前殒命,才府满门寡妇。出殡当日,三个妯娌当众立誓,今生不二嫁,护才氏血脉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