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茶壶依旧是“摆设”。
三日来,役夫更换六七次火盆,却没给他送过一顿饭。
风卷帐帘,时而有肉汤的味道飘入鼻端。
刘庆更是饥饿难耐,腹鸣如雷。
口渴还能融雪。腹饥,总不能啃木头咬皮带吧?
倒在榻上,刘柱史饿得头晕眼花,动动手指都觉费力。
惶恐之下,甚至开始怀疑,杨瓒不动刀子,也不露面,是想活活饿死他。
他是脑袋被门夹了,才惹上这个煞星!
到第四天,刘庆终于撑不住了。
决心抛下坚持,不要自尊,有人再来,必须主动开口。哪怕是碗清粥,也好过继续煎熬。
未料想,帐帘掀开,进来的却不是役夫,而是杨瓒。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对比杨瓒红润的面色,刘庆连站都站不稳,又怒又急,脸上淤痕更疼。
“刘柱史。”
杨瓒面带笑容,走到桌旁,立刻有长随上前,移过一只木凳,还将凳面擦了擦。
“大人坐。”
这且不算,一只食盒摆到桌上,盒盖掀起,热腾腾的面饼,裹着胡椒味的羊汤,切成薄片的羊肉,连着筋的羊骨,一样接着一样,陆续摆到面前。
此时此刻,刘庆饿得能啃树皮。平时扫都不扫一眼的陋食,让他双眼通红,恨不能扑到桌旁。
肉汤的香味愈发浓郁,口水不自觉分泌。
刘庆表情难堪,肚子叫得山响。
勾起嘴唇,杨瓒拿起调羹,舀起一勺羊汤,十分自然的——送进自己口中。
刘庆瞪大双眼,眼球布满血丝。视线随着汤勺移动,好似随时会扑上来,为一碗肉汤同杨瓒拼命。
“饿肚子的滋味不好受吧?”
饮下羊汤,杨瓒擦擦嘴,看向刘庆。
“我想,经过这几日,刘柱史应有深刻体会。”
刘庆的脸色由红变青。
“士可杀不可辱!你休想侮辱于我!”
“非也。”
摇摇头,杨瓒示意长随退下,垂下眼眸,一下一下搅动羊汤,笑容微凉。
“仅是三日,刘柱史便耐不住,可知边塞之地,千万将士,几乎常年不得饱腹,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
刘柱史不言,看向杨瓒,意图探明对方用意。
可惜的是,香味飘散,肚中轰鸣,注意力实在难以集中。
“刘柱史奉旨查大同边储,可曾查出什么?”
“……”
“不想说,不敢说,还是不能说?”
刘庆咬牙,眼底闪过火光。
“你究竟想说什么?”
“说什么?”杨瓒眯起双眼,笑容更冷,“我只想让刘柱史体会一下,饿肚子是什么滋味。”
“你?!”
“本官祖籍宣府,祖上即为边民,深知边塞苦寒。天灾连年,民屯不丰,军屯少产,军饷拖延,更少有足额。朝廷地方伸手,几是明目张胆,肆无忌惮。将官吃空饷,屡禁不绝。”
说到这里,杨瓒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沉。
“边军饿着肚子,仍要戍守北疆,对抗鞑靼,以命卫民!身为监察御史,刘柱史当真看得过眼?”
“此事当上奏兵部户部,同下官何干?”
“无干吗?”
杨瓒冷笑。
“朝廷令尔查边储,查的是什么,刘柱史当真不知道?”
刘庆再次沉默。
“我可以杀你,如同捏死一只蚂蚁。在你死后,更可上疏朝廷,言你被贼虏收买,构陷同僚,坏我边防。”
“你敢?!”
“不敢杀你,还是不敢上疏?”杨瓒看着刘庆,冷笑道,“贼虏是你带来,弹劾奏疏是你递上,蓟州延庆州文武俱可为证,你来说说,本官有何不敢?”
“你……我……”
刘庆脸色惨白,无言反驳。
“本官早说过,留你在镇虏营,是救你一命。”
说话间,杨瓒自袖中取出几页纸,摊开来,赫然是刘庆的上疏。虽是抄录,内容却一字不差。
“刘柱史可看到了?”
慢条斯理展开纸页,杨瓒看向刘庆,道:“不妨告知刘柱史,三名别部牧民都死在路上。护送之人,亦被闯入蓟州的鞑靼游骑杀死。刘柱史的两位同僚大难不死,正在平谷养伤。据瓒所知,其有意举发刘柱史同鞑靼勾结,意图扰乱边镇。”
“奸邪小人萋菲贝锦,恶意中伤,血口喷人!”
“物证人证俱在,何谓恶意中伤,血口喷人?”
“你?!”
“我什么?”杨瓒侧首,笑容温和,愈发显得俊雅,“若我放你出镇虏营,无论归京还是折返大同,两日之内必遇贼匪。是生是死,实难预料。”
“你威胁我?”
“不是威胁,是提醒。”
杨瓒摇摇头,为不被理解感到遗憾。
刘庆狠狠咬牙,后槽牙几乎磨碎。
“说这么多,你究竟何意?”
总不会就为过一下嘴瘾,痛打落水狗……呸,他才不是。
“我早知晓,刘柱史是聪明人。”杨瓒拊掌,笑道,“很简单,我可以保你不死,平安送你抵达京城。”
“你会这么好心?”
恐惧无用,愤怒也是无用。
刘庆干脆撕破脸,全无顾忌。
“当然不会。”
杨瓒承认得干脆,噎得对方直瞪眼。
“我有条件。”
“什么条件?”
“两封上言。”
说话间,杨瓒又取出几张纸,递到刘庆面前。
端正的台阁体,横平竖直,平书纸上,很是赏心悦目。包含的内容,却是触目惊心。
仅看半页,刘庆已冒出一头冷汗。
看到最后,双手颤抖,衣领竟被冷汗溻透。
第一百四十七章 针锋相对
“弘治十五年,虏贼叩边大同。御虏官军,有冲锋破敌殒命者,斩获首级无明文,仅发身银三两。五成亦被贪墨,家小嗷嗷,衣食无着。”
“有随军文书大义薄云,蔚县县丞伏节死义,血书上禀。未料无寇暴死,家人同辈牵累。此后数年未能寻得凶手,上疏一事,则不了了之。”
“弘治十六年,虏贼再度扰边,袭大同隘口卫所,指挥领兵御敌,镇守亲上城头,拼死退敌,伤亡百余人。事达朝廷,以懈怠边防为罪,无功而有过。”
“反有边镇州县官员,仅运粮数斗,无战得功。升官加赏,青云直上,立身朝堂,封妻荫子!”
“有功不赏,无功显迹。其不公如此,人多觖望。”
“今查大同两役,其贪墨赏银,冒滥纪功,非独一例。”
“伏乞交科道官章劾,参洪武之法,永乐旧例,有功升赏,冒功究治……”
刘庆抖着手指,将纸上内容看了一遍又一遍。
冒领战功,贪墨赏银,事发即为流刑。依洪武之法,更是死罪!
剥皮充草,砍头凌迟,大可任选一样。
依此列成条陈,递送御前,大同京师,凡有牵连之人,都要得罪。
当年经手之人,有人致仕,有人还乡,多数仍立身朝堂。
兵部尚书刘大夏告老,左侍郎仍在。留在朝中的力量,实不可小觑。
户部尚书韩文言行谦和,不遇库银之事,少与人交恶。但麻烦上门,同样不会客气。
加上大同镇巡官,分润战功的边镇文武,经手赏银的府州县衙,为自保,必当联手施压,力度绝不会小。
届时,他便如落进蛛网的蛾子,越是挣扎,被缠得越紧。
到头来,依旧死路一条!
本以为,举发镇虏营杀良冒功,已是魄力非凡。哪承想,这位杨佥宪胆子更大,竟是要将天捅个窟窿!
大同之役被劾,几处边镇都将自危。
朝中规矩如此,傲骨如杨一清,事到临头,不也得妥协?较真算下来,九边重镇,几乎没有一个是完全“干净”。
镇虏营临战不久,奏报刚刚递送入京,当真不怕牵连?
说句不好听的,给别人挖坑,自己踩一脚泥,合算吗?
从纸上移开目光,刘庆垂下双眼。
为官数载,从地方到京师,一路走来,遇大小阵仗无数,自认不蠢。可同杨瓒两度“交手”,硬没占到半点便宜,更被逼到悬崖边,差半步就要跌得粉身碎骨。
依他对杨瓒的认识,不说算无遗漏,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也不该犯这样的错误。
那么,就是另有企图?
是什么?
绞尽脑汁,仍是想不明白。
欲开口询问,却见杨瓒坐在桌旁,正一勺一勺喝着羊汤。觉得味不够,还多洒了些胡椒粉。
刘庆气结。
这算什么?
敢情他翻肠搅肚,正主却半点不担心!
视线过于灼热,杨佥宪终于抬头。
“刘柱史看完了?”
“……”他不说话,说不说都要挨坑,不如让自己畅快点。
“刘柱史?”
“……”坚决不说!打死也不开口!
“可惜。”
杨瓒摇摇头,端起瓷碗,一饮而尽。又拿起一张麦饼,裹上几片羊肉,涂上一勺调成膏状的面酱,咬一口,嚼两下,满意的眯起双眼,鼓起腮帮。
咕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