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风雨大,天色更是黑得早了些,一条江上只见暗流激涌,水声轰隆,乌沉沉不见半点渔火。温嘉秀伸头往舱外看看,笑道:“天黑了,这次饶了你,不去了不去了。只是这雨怎么不停,害我们回不了城,只能在你这船上凑合一宿。说不得还得喝你一夜酒,你心疼不?”
闻人钰老老实实地说:“不心疼。我再出去一趟,还去打些鱼来接着给你们下酒。”拎了渔网渔兜跳上小舟,径自去了。
温嘉秀侧头盯着明染,问道:“小染,你怎么一回水也没下?尽欺负我和阿钰这等老实人。是不是在西北联军王崇那里学的下作手段?”
明染微笑道:“你怎知是王崇教我的?”
温嘉秀只笑不语,片刻后方道:“我朝军中有个说法‘东嫖西赌’,东边指的是江上和海上各路水军,西边么,大概就是西北联军。王将军真坏,连这个都教给你。你掷骰子做手脚,罚你多喝几杯,我就不在阿钰跟前揭穿你了。”
明染乖乖领了罚,又道:“王将军也教了我许多别的,他和我二姨母家的大表哥交好,对我相当照顾,我去西北几年,着实没有白去。”
温嘉秀嗤笑道:“平南侯吗?你那位大表哥素来眼中无人,能看得上王崇,也算不错了。不然你们云京六姓,眼里都有谁?”
明染道:“呵呵,将军说话太直了些,怪不得丁忧到如今。”
温嘉秀一顿,只得对着他扁扁嘴:“失言失言,我自罚三杯!你这一句话堵死人的,也跟我不差什么。”
明染道:“彼此彼此。”
两人斗嘴拼酒,温嘉秀醉得摇头晃脑,揽住明染肩头,结巴着:“我今天真高兴,能把你勾引来江边,又恰好能碰上阿钰,你别看他又老实又羞涩的,其实……船上的本事天下无双,人品也好,我家女儿认了他做干爹呢,真高兴呵呵呵……”
明染道:“彼此彼此,我也很高兴。”
温嘉秀哈哈大笑,指着他道:“明小侯爷,你这人哪儿都好,长得好,功夫好,又有钱,就是……就是有时候故意假惺惺说些场面话惹人烦,也不知你是真是假……我对你,可是以诚相待……”
明染道:“我和你如今也裸裎相对,半点不假。你看我们的光膀子。”
正其乐融融间,远远地忽然传来一声长啸,夹杂着几分焦急惊怒之意。
温嘉秀一愣,手中酒碗咣当落地,惊道:“是阿钰!”
他话犹未落,明染随手捞起一把剑和自己的弓箭,倏然闪身出了舱外,凝目远望,见乌沉沉满江风雨中,隐隐有兵刃之流光闪烁,夹杂着时不时的呼喝之声。
竟然是真的打起来了,他借着酒劲儿,瞬间狼血沸腾。舱中的阿宴听到舱外“嗖”“啪”几声轻响,待他执刀冲上甲板,发现他家主子已经凭空消失。
江面上,大雨刷子一样扫下来,抽得人脸生疼,周遭水气滂沱弥漫四野。明染踩在一块木板上,随着波涛上下起伏,人与木板却融为一体般,站得稳如磐石。闻人钰的渔船在他身前不远处,被七条小舟团团围住。每条舟上各有两人,撑船的艄公在船尾,船首各自伫立一个黑衣人。闻人钰渔网早不知丢了哪里去,将一把长钓竿抡得虎虎生风,应对七个人七把剑的轮番夹击,无奈终究是寡不敌众,身上已经挂彩数处,且披头散发狼狈不堪。
明染见他危急,立时张弓搭箭,嗖嗖激射之声连响,但来来的竟都是高手,七个黑衣人有四人闪身避过,其中三人中箭,有一个在空中避无可避,直接“噗通”砸了水中去。为首黑衣人低喝一人,顿时有三人分了明染这边来,闻人钰压力骤减。
此时阿宴和温嘉秀恰恰驾着另一只小渔船迫近,阿宴年纪虽不大,但反应迅速出刀狠辣,纵身而起,与扑向明染的一人在空中错身而过,刀剑相交将他半路截了去。身后几个侍卫跟着加入战团。
温嘉秀本打算跃上闻人钰船上去和他并肩拒敌,结果落脚时醉得太厉害,脚一软跌坐在船尾,压得船只差点倾翻。但这一摔似乎清醒了些,顺手抓紧自己的长矛,吼道:“阿钰,谁欺负你,我来帮你!”
闻人钰见他醉醺醺的,抽空回道:“将军顾好自己即可。”
对方似乎是首领的黑衣人,眼光一一掠过诸人,忽然阴森森一声轻笑:“素闻南朝为礼仪之邦,却原来流行赤膊上阵。闻人钰,瞧瞧你那条破渔船,再看看你这条破裤子,你真打算就这么混下去?”
闻人钰怒道:“我裤子什么样管你屁事,废话少说,要打就打!”与他再度战在一处。
明染迅速估量身前形势,这江上打斗诸多不便,落足之地就是一个局限。己方如今的劣势在于船太少,缚手缚脚施展不开,于是他吩咐道:“阿宴,抢船。”飞身而起,主动出击攻向一条船,船头那人举剑相迎,明染却是虚招,手中长剑翻转,在他剑脊上一搭,借势斜斜飞出,刹那间转到船尾撑篙人身前,顺手夺过长篙,一剑将撑船人砍翻了水里去。
这几下兔起鹘落迅捷无比,惊得那黑衣人首领一声轻咦,明染已经和对面的黑衣人交上了手,这船失去艄公,开始在江水中团团乱转,尔后顺势向下游飘去。阿宴迅速领会明染的意思,觑个空子举刀从空中杀奔来,跟他前后夹击那个黑衣人。那人顶不住夹击,终于闪身逃离到另一条船上。
明染道:“阿宴,撑船。”
阿宴暗道咱明明是打架的一把好手,为何让我改行撑船?也只得接过长篙将船稳住。
明染环顾四周,错眼间却无一人攻来,原来对手一见他不好拿下,迅速调整战略捏软柿子去了,再一次开始围攻已经受伤的闻人钰和与他挤在一条船上的温嘉秀。温嘉秀还不曾完全酒醒,于是苦了一人应付六个闻人钰,本就受过伤,不过眨眼功夫,身上又添两处新伤,左臂吃了一剑,深可见骨,一条手臂顿时抬不起来。
阿宴一篙轻点,小舟冲着闻人钰的渔船过去,如今己方虽然有了三条船,但骤然遭遇强敌,形势仍然十分不利。明染吩咐阿宴和几个随从亲兵道:“你们拖延住敌人,让温将军和闻人钰先退回渔船上去。”
诸人闻言,举刀纷纷冲上,在这江上纵横来去,果然牵引得敌人放松了对闻人钰的攻击。在阿宴和明染的百般维护下,闻人钰勉强用一条手臂驾着船,温嘉秀相帮着,两边侍卫相护,一点点往渔船那边退却。
那为首的黑衣人却盯得闻人钰很紧,紧紧跟过来,竟是半点不肯放松。明染仗剑抵挡,拦着他们给闻人钰制造退走之契机。那黑衣人首领环顾四周,也终于找到了攻击重点,不是拿鱼竿的闻人钰,也不是扛长枪的温嘉秀,而是拎着一把破剑的明染,若不干掉他,他就一直在这里碍手碍脚。
他凝神望着明染,细长双眼在夜色中明锐无比,举起剑,指着明染吩咐道:“干掉他。”倏然间连人带剑冲过来,杀气激荡处,挟着风,裹着雨,阴冷无比。
他来势凶猛诡异,剑花纷落之处,明染振剑抵挡,却突然手中一轻,惊觉长剑只剩了半截。原来这剑是他在渔船上随手抓来的,抵不得对手宝剑锋利。他只得将半截剑当暗器甩出,闪身避过下一波汹涌剑势。
他赤手空拳的,只能连连闪身躲避,不过瞬间,就几番凶险迭起生死轮回。明染一边躲避,一边暗思忖这般下去可不行,待眼光扫到那黑衣人船尾撑船的艄公,突然心中一动。船首的黑衣人很凶猛,但听适才那人和闻人钰答话的口气,应该是北国来的,也许不善撑船。而船尾的撑船人的确是一般艄公,想是从南朝这边雇来的,这从他刚才踹人下水的过程中得到印证。
如今只能碰运气了,他伸手就去摸腰间弓箭,这一分神,忽然左肋下一热,他连忙闪身卸开攻来的一剑,肋下已鲜血淋漓。明染捂住伤口一个踉跄,只得接着闪避来势,竟连张弓射箭的机会都没有。他有点急了,对面此人剑法极其诡异凶狠,再拼斗下去也许会送了命,他可不想莫名其妙死在这里,于是一边闪避,一边抽空左右梭巡寻找契机,水上哪怕有一块木板也好,只要能让他暂时抽出手,他一定能扭转劣势。
令人喜出望外的是,木板没有,左侧不远处竟然来了一条船,船头黑黝黝站着一个人,船尾撑船的稍微有些手忙脚乱,但也能勉强将船撑住。明染看着眼熟,又不敢确定,高声问道:“车轱辘?”
那人应声答道:“是我!不许叫我车轱辘!”
明染道:“射他!”
虞劲烽张弓搭箭射过来,嗖嗖连响,劲风激烈,虽不如明染那般精准,不躲还是会要人命。趁着那黑衣人抵挡功夫,明染闪身斜斜逸出,迅速逃到他船上去,躲到他身后道:“你挡住他。”
虞劲烽道:“你凭什么命令我?”
明染道:“这是你作为侍卫的职责。”
虞劲烽冷笑道:“平日里把老子闲置在那里坐冷板凳,这会儿当我是你侍卫了?若不是我厚着脸皮自己跟了来,你却又命令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