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端阳也不过是一时气愤,待权衡利弊后也觉得不到撕破脸的时候,于是道:“行,就让他先把那二百万两银子交上来。定南侯既然这般大方,咱们也不要客气。当初因为是附属郡,赋税等定得很低,不过是个面子上的意思,如今你们重新确定一下泉州郡那边的各种赋税徭役,一定要算仔细些。莫说开荒种田,哪怕养鸡养鸭养鹅养苍蝇蚊子,都不能漏算了!”
他一道圣谕下来,说要在开春治理各处河流水患,但是户部缺钱,须得虞侯鼎力相助,二百万两即可。
于是虞劲烽干脆利落地将二百万两银子派人送入京师交付户部。
他又一道圣谕下来,吴越闽地这几年眼看着越发富足了,各项赋税徭役是否得往上提一提。牵涉到民生大计,虞劲烽很委婉地拒绝了,说道闽地自古贫瘠,如今百姓才稍稍解决温饱之事,这边就提各种赋税,极容易再次陷入民不聊生的状况之中。此事是否暂缓个两三年,或先酌情少提一些也可。
他一边和靳端阳推诿扯皮着,一边私底下对万年青等亲信说:“靳端阳想对我们下手了,须得做好打算。你在这里守着,我再出去一趟。”
虞劲烽要去的地方很远,来回得好几个月,将封地交给万年青等人也挺为难他们,为着靳陛下花样百出很难应付。他一路走一路想小染这次竟然默不作声接受了那些女子还送了银钱过来,是否就说明对我稍微有些释怀了,他若能原谅我肯跟我再次搭伙可有多好,直接将封地托付给他那是再放心不过。
这想法初时在心中不过是个柔弱的萌芽,随着春风起万物长渐渐茁然而生分枝发桠,最后繁盛葳蕤。
勒马岛位于东海北三岛的最北端,层峦叠嶂的山脉占据北侧大半区域,山上终年覆盖着皑皑白雪,人迹罕至。雪山下依次是茂密的森林、低矮树丛、草地、海岸。沿岸处居住少许靠打猎采药为生的天弥族人。
虞劲烽直接深入内岛,寻到了上次的驻营之地。
营地在雪山脚下森林深处,按常理已不适人居,但因地处避风向阳的山谷之中且周遭环绕十几眼天然温泉,因此气候并不太寒冷,形成一处小小的神仙境界。上次此地被他们意外发现后,韩追鱼和颜潮笙就留了下来,二人带着虞劲烽从天霜岛请来的井姑娘兄妹及旧陶村老村长等人,临着各处温泉就地取材建起了木屋,疏疏落落已有几十间,各木屋之间还按着中原的习惯以长廊相连。颜潮笙还很贴心地将位居中央最大的木屋专程给虞劲烽留着。
闻听他到来,小树拖了一只才打的新鲜狍子准备烤给他吃,井上生姑娘抱着自己才出生的孩子,跨着一篮子菌菇也来了,脉脉含情望着虞劲烽。她的夫君青原也慌忙跟过来,送上一张极大的紫貂皮褥子,顺便把自家媳妇隔在身后。
虞劲烽想这是家有敝帚须自珍了,和他们吃了一个丰盛的接风宴,又顺便问起广寒谷北侧玉女圣峰上鹿福灵草的状况,小树笑道:“追鱼哥前阵子才去看过,活得好着呢,只是拿下来一棵给采药师傅看了,说能再长些天最好。我们看得很紧,不许别人靠近谷口,大哥你就放心吧。”
玉女圣峰山势险峻,除了身怀武功的沈追鱼和颜潮笙等人,连采药人也极少有能爬上去的。虞劲烽第一次来之时,便通过老村长等人请了几个长居岛上的天弥族采药师过来询问鹿福灵草之事。尔后发现这岛上除了鹿福灵草还盛产许多别的珍贵药材,且都均以鹿字打头,例如鹿衔丹,鹿还魂等,为着岛上生有一种极罕见的雪鹿,善奔走性桀骜,喜食各种药草做御寒果腹之用,从前的猎人是循着雪鹿踪迹才偶尔会发现这些药材。而那鹿福灵草生在雪山上极寒之地,只有成年公雪鹿才能去采食,最为珍稀不过,采药人手中均无货可供,只偶尔有人能拿出一棵给他看看。
虞劲烽留了心,先四处寻觅雪鹿聚集地,最后循着一只公鹿踪迹,越过一处沟壑纵横的谷地,登上了一座山峰,终于发现了鹿福灵草生长之地,且数量不少。
这些山谷均无名目,常年孤寂寂耸立在天地之间。他见此山晶莹雪白亭亭玉立,便将之命名为玉女圣峰,山下峡谷命名为广寒谷。
是晚他在紧邻木屋的温泉中痛快洗了个澡,早早就睡下了,打算第二日起来爬上玉女圣峰去看看,结果翌日清晨正迷迷糊糊之时,听小树在木屋外大呼小叫的:“大哥大哥你快起来,不好啦,有一大群雪鹿闯到广寒谷中去了,我听说有一只雪鹿上好像还趴着一个人!”
虞劲烽秃噜一下便清醒过来,鹿福灵草成药在即,可不能让谁随便闯进去给糟践了。他迅速起床穿衣拎了登山器具,冲出来直奔玉女圣峰而去,将一干跟班儿的都远远甩在了身后。
那广寒谷中沟壑纵横较难行路,虞劲烽进来后便看到许多散乱无比的雪鹿蹄印,他一路循着印迹前行,不时见到雪鹿在林间觅食,见有人来皆惊慌避开。不出半日追到玉女圣峰下,蹄印也渐渐稀少,但隐隐约约似乎有印迹上山而去。他索性跟了上去,末了竟一路来到鹿福灵草生长之地。
此处为一山石遍布的阳面缓坡,鹿福灵草就生长在落雪盖不住的山石夹缝之中,虞劲烽还没顾上去看药草,却入眼就看到地下横着一头半死不活的成年公雪鹿,正翻着白眼看向自己,两只鹿角不知去向,颈中还有一处大大的伤口,似乎是被什么野兽撕咬开的,血迹在雪地上洇了一大片,瞧来触目惊心。
虞劲烽愣了一下,见雪鹿身侧一道痕迹,散落着点点鲜血,通往那边山石之后,虽然小雪不断旋转飘落,却未曾完全掩盖住血迹。他心中一动,厉声道:“谁在那边,出来!”
他喊了两声无人应答,唯空山寂寂落雪簌簌。他怕引起雪崩,不敢再喊下去,拔刀在手小心翼翼绕过去一看,果然山石后蜷着一个人,见他寻来立时往后缩了缩,许是见躲不过去了,便抬头冷冷看了他一眼。
虞劲烽却突然失手扔了长刀,扑上去紧紧抱住他,片刻后方咬牙道:“你是疯了么?怎么会自己跑到这儿来!”
明染被他勒得透不过气,忍不住推了他一把,却因为手足无力未能撼动半点。虞劲烽感受到他微弱的挣扎,终于回神,放手将明染上下打量一番,见他脸色惨白嘴唇发青,唇边一丝血迹宛然,一件黑狐裘上雪花夹杂着血迹,内袍下摆却又少了一大块,双手上沾着不少泥土,整个人瞧来狼狈不堪。
虞劲烽手指微颤摸了摸他唇角血迹,温声道:“这血是哪儿来的,你受伤了?给我看看。”
明染不耐烦地拨开他手:“没有,你放开我,不用你管。”
他似乎被冻坏了,身躯不停微微颤抖着,虞劲烽想起那雪鹿颈中的伤口,心中了然,他身上和唇边的血迹应该是鹿血。他对明染的抗拒恍如不知,解开斗篷将他兜头裹起来:“没受伤就好,这里太冷不可久留,我背你下去。”
明染冷声道:“说了不用你管,我自己能下去。”
虞劲烽无奈道:“你既然能下去,为何不赶快下去,又躲到石头后面做什么。纵然生我的气,也等下山了再生不迟。”强行将他扯到了自己背上。
明染有心不让他背,却无力抗拒,只得指着地下一个包裹道:“带上那个。”那是他的内袍下摆打成的包裹,里面除了鹿福灵草,还有一双极大的雪鹿角,正是从那头公鹿头上割来的。
两人还未下到广寒谷中,明染便将脑袋扎在虞劲烽颈窝中沉沉入睡,他已经一天一夜未曾合眼了。
他在半个月前带着叶之凉、闻人钰、琉璿和阿宴奔赴勒马岛,留下谢诀驻守竭海城,在通过北斗海峡的时候又顺手捎上了易镡。
这群人一个比一个大胆野蛮,待登上勒马岛后,见了这茫茫雪原森林无半点畏惧之意,迅速择地扎好营帐,琉璿带着手下医女,叶之凉也和闻人钰分开,立时兵分三路寻药去了,只留阿宴和易镡陪着明染驻留原地。
明染在帐篷中呆不住,趁着那两人不留神出来想四处看看,结果在营帐一侧不远的林子中看到了一群雪鹿,他想起琉璿从岛上天弥族人那里逼问出来的有关药草和雪鹿之事,来不及回去喊人,就悄悄缀了上去。
结果那群雪鹿发现人迹,便准备逃走,明染盯准最大的一只蹂身扑上鹿背,那雪鹿顿时慌了,弹跳一番未能将人摔下,只得撒腿狂奔起来。这只鹿是这群雪鹿的头鹿,它一跑后面的鹿群都跟了上来,竟然在丛林中狂奔了整整一天一夜。
这一天一夜着实难捱,明染无奈之下在那雪鹿颈中咬开一处伤口,饿了冷了便直接吸食鹿血。那鹿大惊之下,又甩不脱此人,秉着求生本能来寻找鹿福灵草补充体能,竟阴差阳错将明染带到了玉女圣峰上。
他一路上寒冷与疲惫交织,最后还在割鹿角时被那雪鹿拼死挣扎踹在腿上,不小心扭伤了左足,正昏昏沉沉睡着,忽觉被暖洋洋的什么东西包裹起来,顿时清醒了些,发现泡在一处温泉中,背后靠着石壁,身上只余了一件里衣。虞劲烽未着鞋袜坐在温泉边的石头上,衣衫倒是齐整,将他扭伤的那只脚放在膝头轻轻揉捏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