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染道:“左不过那几样,莫担心。”
从竭海城而来约莫近两个月路程,一路舟车劳顿的,他着实歇息了两天,才觉恢复过来,便领着明罄兰出来逛逛。今日天色阴云厚重不见日光,所以谢诀令随从合了伞在后面跟着,和阿筳带一众侍卫相随。
这岛上除了几处庙宇宫殿颇为精致,并无出奇之处,且处处都是苍沛国驻守的兵士,实在乏善可观。明罄兰听那寺中老僧再次提起汐州的皮影戏,不免一脸向往之色,但又担心出什么意外,于是将念头硬生生压制下去。明染瞧了出来,便道:“我等有备而来,不要过于担心,去看看吧。”
汐州和天之涯岛中间被一道极宽的浮桥连接起来,行来如履平地,但近日来兵士把守甚严,并不许那边百姓涉足岛上。明染等人过得桥去,见汐州虽然城镇不大,但却颇为繁华,待行到房舍人口密集之处,果然许多售卖皮影戏所需器具的店铺,且有的店铺外直接搭了戏台现场演示给人看,因此处处喝彩哄闹之声。
明罄兰忍不住道:“我们看看?”
明染:“好,看看。”
于是众人捡了场子较大的一处坐下看戏。这出戏似乎才开始不久,像是一出武戏,兵戈纷纷喊打喊杀的十分热闹,台下观众也兴高采烈的跟着一阵阵起哄。
谢诀看了片刻,却越看越觉得不对,忙低声询问一侧老者,发现此戏竟然名叫《破云京》,他脸色微变,忙轻扯明染的衣袖:“座主我们换个地方看吧,这儿人多杂乱不便久留。”明罄兰也察觉不妙,忐忑不安地低声道:“哥哥我觉得这个戏不好看。”
明染对他们摆摆手,坚持要看个完本。
此戏讲的是苍沛国攻打原朱鸾国京师云京的全过程。戏中的靳陛下必须是英明神武的,云将军当然要杀伐决断的,朱鸾国主不用说昏庸无能,小谢皇后成了苏妲己转世的狐狸精,专职负责祸国殃民。后半场自然也少不了那位先时一直郁郁不得志备受压迫欺凌尔后弃暗投明终得高官厚禄的定南侯,乱花迷眼各呈异彩。
明染等着,他要看看有没有自己。
果然大名鼎鼎的反派角色雍江侯出来了,竟是个面相尖削的纨绔子弟兼小白脸,暴虐,嗜杀,出尔反尔狡诈多变,穷奢极侈罪恶滔天,可止小儿夜啼。虽然戏份并不多,但此人的结局设置却妙不可言,云京城破后雍江侯败走海外,最后幡然悔悟,竟然派使者来苍沛国乞贡,靳陛下不计前嫌与他结成异性兄弟,兄友弟恭互惠互利,年年来往皆大欢喜。
明染静静看着,一脸深思之色。明罄兰惴惴不安的连大气儿都不敢喘,谢诀几次三番想上去砸场子,被阿筳紧紧扯住。好容易等一出戏结束,明染令打赏操纵皮影戏的艺人,又侧头问道:“兰兰,你觉得那个像我吗?”
明罄兰气鼓鼓道:“一点儿都不像,哥你比那玩意儿好看一百倍!我觉得有点像……像叶叔叔。”
明染一想还果然有点像,不禁微微一笑。明罄兰一口气闷在胸口处上下不得的,恨恨道:“什么胡说八道的烂戏!我们去多买些皮影人,我也要学皮影戏,我还要编一出戏,就叫《故国叹》,我要替哥哥你正名!”
明染道:“不必,倒是并不曾屈说我,我须得自省。”
明罄兰表示不服,坚持要买皮影戏整套家什儿回去学,要自己编戏然后派人来苍沛国散播。谢诀表示附议,阿筳不置可否,末了道:“似乎想变天,还是早些回去吧。”
果然天色更阴沉了,且飘起了零零散散的雪花,但因小雪初落之故,并未感到寒冷,明罄兰道:“我看这雪一时下不大,很快就买完,保证不耽搁回去。”
前面十字街口就有几处较大的店铺,于是众人一起去买家什儿。待转过街角,却忽见那边店铺门首处一人正垂首挑拣着皮影人,身材高挑褐发微卷,身后两个随从手中抱着厚厚几摞装皮影人的纸匣。
谢诀脚步一顿,做无意状扶着明染手臂道:“座主,那边太过拥挤,我们换个地方去买。”
但他们人多动静大,那人已是转首看来,先是不可置信,尔后且惊且喜,末了却浮现一种如在梦中的恍惚之色,喃喃道:“不是在岛上么,怎么跑这边而来了?”
虞劲烽的确在梦中见过明染千百次,也知他已来了天之涯岛,但不想会在汐州街头不期而遇。他不由自主想过去仔细看看,却在见到明染身边侍卫纷纷涌上之时戛然止步,很知趣地在五六丈外站住了,只静静凝视他苍白的、微带病容的脸庞,心在狂跳后也慢慢平复下来,只余一阵温柔而悸动的酸楚。
两人中间隔着许多的人,隔着细雪飞舞北风绥绥,隔着岁月无边流光飒飒,虽咫尺却仿佛天涯般远。片刻后虞劲烽扫了谢诀和侍卫们一眼,对明染温声道:“下雪了,你快些回去吧,当心着凉。”
第110章 第一一〇章
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虞劲烽温柔轻快的声音穿过人群,准确地钻入明染耳中,似乎就是街头偶遇故人,随意打了个招呼。明染微蹙眉,谁说他五感迟钝尚未恢复来着,为何看得这般清楚,听得又这般真切。他深深厌弃了自己,果然转身走了。
虞劲烽目送他离去,勉强管住两条腿没有追上去,只盯着他背影贪恋不舍,一瞬间情难自禁思绪起伏。
想起初见之时,明染身着亲兵服饰却英挺俊秀,怎么看都不像一个亲兵。自己当时虽然一心愤懑,但打眼过后隐隐的惊艳骤然而生。而如今的他,纵华服轻裘也掩不住形销骨立,待侍卫们跟随上去,连背影都被遮挡得时隐时现,末了终于彻底淹没在人群中。
明染回到聚涛宫,夜半时分忽然莫名起了热,惊得一干人都过来看他。明罄兰总觉得他的病和这一趟汐州之行脱不开干系,因此十分懊恼,衣不解带地侍奉汤药,待见他服了药昏昏睡去,仍旧不肯歇息片刻,只守在明染身边垂泪发呆。
明染本已入睡,结果又被明磬兰压抑不住的抽泣声吵醒,勉强睁开眼看看她,哑声劝慰道:“不要哭,我总会好的,会和从前一样。”
明罄兰闻言却哭得越发伤心了。
第二日靳端阳闻听消息,又遣两名御医过来相看,谢诀言道不过一点小风寒并无大碍,很客气地将那两名御医送了出去。
明染病怏怏在榻上躺了两天,幸而腊月十四这天稍稍好转些,勉强可以起身。十五一大早靳端阳又遣人来问安,明染只说已痊愈,打点精神去瀛威宫赴宴。他一场病下来,脸色倒也将就能看得,只是嗓子越发暗哑,也只能尽量少说话。
靳端阳一袭明黄龙袍,在主殿门首处将明染等人接进去。这主殿中虽是冬日却温暖如春,想来地下走了火龙。脚下是厚厚的栽绒地毯,分设几十处矮几,几上酒器果子皆已布好。明染左右看看,忽觉此地竟隐隐有些熟悉的感觉,明罄兰低声道:“哥,这儿和天澜圣宫有点像。”
明染微笑点头,在指定的客座上落座,靳端阳右边坐着一个十七八岁白白胖胖的少年,看服饰应是苍沛国的一位皇子。明染被他安排在自己左侧极近之处。明罄兰和明灼华坐于他下首,两名随行的宰辅和谢诀落座在他身后。明染去了斗篷交付明灼华手中,玄色销金龙纹常服外又罩一层暗金色蝉翼纱衣,瞧来倒是很随意。
靳端阳笑吟吟道:“这一次请贤弟惠驾光临,可是使出了愚兄浑身解数,无论如何不能轻易放你走了,你我须得多亲热亲热,还请贤弟不要怨兄自作多情。”
他言语中有些暧昧不清的,明染颔首应下,又道:“待会儿鄙国也有贺礼送上,还望陛下莫要嫌弃粗疏。”
他语言暗哑几不可闻,靳端阳道:“贤弟的嗓音怎么了?”
明染道:“不太好。”身后的谢宰辅忙替他解释说鄙国国主本来嗓子就不好,如今又风寒初愈因此言语不便。
靳端阳很吃惊:“啊?可是那一年被人强灌了剧毒所致?”
此言一出,竭海国诸人顿时有些色变,只明染不动声色置若惘然,谢宰辅只得道:“正是如此,不过在逐步好转。”
靳端阳一脸懊恼之色,忙道:“是朕之过,竟不小心提起贤弟过往伤心之事,该罚该罚。不过贤弟还是少说话吧,听愚兄说就行了。”让内侍斟酒自行罚了三杯。
竭海国的生辰贺礼的确有些粗疏,一箱黄金一箱珍珠一箱各色宝石,还有十几块体量极大的水精原矿,并没什么新奇玩意儿,唯有实惠二字,看来这贺礼准备的似乎不是很上心,但靳端阳喜滋滋笑纳了。余下的邦国郡县有献上各种奇珍异宝的,有敬献大型歌舞的,一场盛宴折腾下来倒也热闹非凡。
弦管齐发声中,靳端阳慢慢凑近明染,笑吟吟道:“贤弟啊,那边是朕的皇三子,素性敦厚纯孝,与令妹年纪正相当,或许他们能说得来话,让小姑娘坐去那边可好?愚兄想挨着你坐,有要事与你相商。”
明罄兰自从靳端阳说了那句不中听的话,便沉着一张俏脸连歌舞都待看不看的,见靳端阳撵她走,她打量那边的白胖子片刻,心中也知靳端阳打的什么主意,但却意外地没有用男女授受不亲等理由推脱,起身去白胖子身边坐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