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仲春时分,明染和闻人钰叶之凉二人闲聊,提到那曾经成功擒获叶之凉的野牛筋,用来捉人固然不错,但做弓弦更好,言语中颇为向往出产此物的野牛岛。这座岛屿并不在闻人钰的东海舆图之上,只依稀听说在沉樱岛的东方。闻人钰立刻自告奋勇愿意去寻找那座岛屿,如果能找得到就据为己有,以后可以弄许多野牛筋来给他玩儿。
明染正有此意,闻言立时应允,且有跟去看看的意思。可他此时并未痊愈,功力只回复了三四成,且病痛不断,所以没人敢答应他。末了只得由那两人统领一部分明翔军,扬帆起航往东边的茫茫大海中而去。
闻人钰已是东海明翔军四大上将军之一,其余三人分别为风承竺、卫霜桥和谢诀,易镡依旧是个都虞候,并未得到任何提拔。叶之凉对军务不大通也没什么兴致,便只在闻人钰帐中领了个参军的闲职,暗地里负责消息刺探传递之事,但闻人钰走哪儿他就跟到哪儿,十分黏糊。两人也算是共患难过,闻人钰拉不下脸又甩不脱他,渐渐也就习惯了,与他处得颇有默契。
结果二人跑出去极远也没找到那座传说中的野牛岛,倒是沿路经过另外几座不大不小的岛屿,岛上物产丰富,甚至还有几处盐矿,有一部分不知何时流落来此的中原人居住着,闻人钰顺手将之收了,毫不客气划入竭海国的地盘,总算稍稍弥补遗憾。两人顾忌着国内如今可用之人不多,不敢久耽,半年后回归沉樱岛。
这边明染却正被一名臣子闹得有些不愉快。
从夏天起,不知为何云京郡守开始寻遗落在云京的苍沛国旧臣之晦气,给他们安上些图谋不轨意图复辟的罪名百般寻衅,其中一部分受不了折辱,又闻听竭海国主竟是从前朱鸾国的雍江侯,有那胆大的便偷渡出海想投靠竭海国去。
当然偷渡船只不久就会被负责巡逻东海岸的卫霜桥手下兵士截留,他们就言辞恳切地哀求卫霜桥,若明皇肯收留自己这些凄凄惶惶的无根之萍,必定肝脑涂地效犬马之劳等等,请他无论如何将此话传到沉樱岛去。
竭海国如今的确人手欠缺,明染便令卫霜桥将人带了来择优录用,用不到的若不愿回中原去,也直接作为竭海国子民身份分配田地房屋。
这些臣子中混着一名从前的御史台大夫,一开始表现的很好很正常,待过得两三个月后,许是看明染沉默寡言又病恹恹的似乎不难对付,便老毛病发作,渐渐猖獗起来,先是弹劾了其他官员几次,被搁置了。尔后一次朝堂上竟直接上书建议,请求陛下把如今羁押在平京的侍寝侯给接到东海来,最好那几位陪着国主在平京受苦受难的老臣也一并接回来。接来做什么他未曾明言,他只说作为朱鸾国旧臣子,为此事已经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久矣,若是眼睁睁看着国主在别国受辱却无动于衷不施援手,就是有违天道人伦,就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他此番大胆上书全因一片忠心,陛下不要觉得臣子冒犯,国主就得善于纳谏才是合格的国主。
明染想来是真不合格,闻言将他的奏折往案上轻轻一放,沉默不语,只瞥了谢诀一眼。他平日号称说话不方便,对这些臣子们话就极少,此时不高兴了更可以名正言顺地一言不发。
明翔军余下的将领都在外面各忙各的,但谢诀负责守护竭海城,一直跟着明染上朝。他听人提起前国主就有气,待收到明染的暗示,不等那位前御史台大夫慷慨激昂地说完,一刀过去劈下他的脑袋,惊得一群臣子瑟瑟发抖,连指责他野蛮的话都说不出口,因为明染很温柔地看着爱徒,一脸赞成之色。
谢诀对着那只新鲜热辣才出锅的人头冷冷道:“抛妻弃子的亡国之君,有什么资格让人惦记着他!谁再敢说接他回来的话,就跟此人阎王殿里作伴去!”明染挥挥手,让人将尸体收拾起来扔出去,连厚葬两字都懒得说。
于是谢诀体贴无比地替他做主:“丢出去剁了喂狗,竭海国寸土寸金,没地儿埋他。”
明染对手下官员素来有些冷淡,虽然折子也批,有要事禀报了也听,若是事情做得好赏赐起来也大方得出乎意料,但等闲并不怎么搭理他们。臣子们都不是傻子,眉高眼低的一看就懂,一群人诚惶诚恐废话不敢多说半句,没多久都成了克勤奉俭的贤良之臣。
因此大家对这位御史台大夫心有不满,想咱们沦落到这种地步,屋檐下讨口饭吃都恁不容易,他却改不了从前的恶习,动辄抨击这个弹劾那个,一点正事儿都不做,还当有云京百姓的民脂民膏在养着他,如今还出这种死鬼主意,砍了他正好,除了死状难看让人惊悚,简直大快人心!
才回来的叶之凉闻听此信,立时一锤定音:“一定是那个不要脸的派来的奸细,专程来恶心人的。这世上没人比他更不要脸!你们等着,必定还有后招。”
他既然号称会看相,铁口直断也属寻常,果然一语成谶。
靳端阳一直想占竭海国点便宜,据他上一次和明染在庐州和谈时的观察,此人许是自小钱财上从未吃紧过的缘故,为人处事比较大方干脆,堪称拿得起放得下。只要能把他弄出来谈谈,只要自己提的要求在合理范围内,再哭诉一番民生不易,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的,他或许就不一定会计较从前之事。
他思来想去,想起自己生辰恰好在腊月十五,便喊来了礼部尚书,决定替自己个办个四十寿诞。
礼部尚书很吃惊:“陛下,您今年三十八岁整,还未至不惑之年。这于礼不合……”
靳端阳叹道:“虚两岁吧,朕人未老,心已老。你把朕要过整寿的消息送出去,西域,北疆,蜀中,南粤都要送到,让他们都来朝贺,朕看谁好意思空着手来。还有……最难请的那位东海明皇,朕这两年屡屡示好,他都装聋作哑不置一词。但是这次不借机弄他来,那位定南侯和朕又不贴心,我们苍沛的海运什么时候才能真正走起来,户部那群糟心货和那些利欲熏心的商贾之辈简直快要把朕给唠叨疯了。唉,你说他跟虞侯记仇怄气,关朕什么鸟事儿,真是的!”
他推脱得很干净,但是臣子们并不这么想,暗道当初不是您灭了那位爷的故国么,现在前国主还时不时得侍寝呢,怎么就跟您没干系了?
皇帝陛下在御书房中转来转去,转了小半个时辰后,终于一拍龙案,道:“有了,说不得只能舍下这张老脸,做些无耻的事情出来,或许就能有个转圜的余地。”
数日后,苍沛国的使者携带皇帝陛下的亲笔书信奔赴东海,他知道自己走不到双子岛的地界,因此直接将信送给了卫霜桥,言明此信至关重要,一定转交到明皇手中。
苍沛皇帝信中的言辞很客气很文雅,意思是明皇虽然久居东海,但祖坟却依旧在云京郡左近。你一去海上数年,这祖坟必然也缺少供奉祭扫。皇帝陛下向来待明皇如亲兄弟一般,亲兄弟的父母就是自己的父母,说不得要把父母的仙骨迁移至平京城外,方便以后经常祭奠。另哥我今年恰好四十整,辛苦了这么些年也该适当享乐一场,希望你能来捧个场,然后我还有很多好东西要送给你,还有很多事情要和你商量,所以你快来吧我等着你。
其实概而论之就是一句话:“你敢不来我就掘你祖坟。”
明染看完信,猜靳端阳是想借寿诞之名跟自己弄些好处。他虽然对祭祀祭祖这种繁文俗礼并不在意,但也不能随便让人将祖坟给掘了,看来不走这一趟真不行。只是他却不想再踏上那块土地,便回信给靳端阳,让他将会晤一事另行择地,最好是在东海和苍沛的边界处寻一处海岛或半岛,双方都方便行事。
虞劲烽得知消息在半个月后,气得也摔了镇纸:“他这是要做什么!有什么话好好商量不行,张嘴就掘坟盗墓的,也不怕遭了雷劈。”
他平常缩在封地上并不去平京,怕不小心着了靳陛下的暗算,此时不得不打点精神走一趟,去平京求见靳端阳,和他理论此事。
靳端阳觑着眼看他:“难道你不想见他?等他来了朕替你说几句好话,说不定他就原谅了你,与你重修旧好,岂不皆大欢喜?”
虞劲烽根本就不信他的话,什么重修旧好,他心里恐是巴不得两处明翔军立时开战才好,于是正色道:“陛下此言差矣,臣并无和东海明皇重修旧好之意,纵是这些年白鹭岛航道上与竭海国的各种来往,陛下想必也瞧得清楚,一切按契约行事,不曾半分逾越牵扯之处。”
靳端阳暗道这话糊弄谁啊,你表面不牵扯,心里牵扯得千丝万缕乱麻一样,想着朕不知道呢!他故作深沉地来回走几趟,叹道:“可朕实在是太想念他了,纵然北斗海峡之事讲不成,哪怕能见一面,聊解相思也可。”
他觑着虞劲烽神色,看到他的眼角似乎抽动几下,心中顿时乐不可支,忽然凑到他身前,低声笑道:“定南侯啊,以往朕百般相邀也不见你来平京走一遭,这次听到消息就快马加鞭地窜过来,你莫不是怕朕暗地里下手害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