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紫衣绝 (如鱼饮水)


  祭礼完毕后便是宴请诸侯,大宴要一直持续到第二日早晨。凤岐没力气再去应酬,独自坐在偏殿,头后仰在椅背上,一头雪发随意垂落。
  冬至,他令人做了厚实的新衣给阿蛮。把宴会推掉,晚上时可以亲自给他送去。
  凤岐想到这里,肢体虽疲倦地抬不起,心里却有一丝安慰。
  他回忆起当年跳云门舞那次,礼毕后他匆匆摘下面具花冠,沿着曲折的朱桥往后面休憩的殿落走,初逢陆长卿时的情景。
  那孩子眉眼清明,略带困惑地望着自己,安静得像株植物。
  他起了怜意,却也是漫不经心,笑问他是哪家的孩子,是不是迷路了,一手拎着花冠,一手搂着那瘦小的肩膀,带他到休息的后殿去。之后陆疏桐来寻他弟弟,他们第一次搭上话,倒是因为陆长卿的缘故。
  当时怎么想得到今日呢,怎么想得到“战神”栖桐君会死,怎么想得到陆长卿会谋反,被自己亲手关在骊山之下。回忆起来这二十多年竟发生了这么多事,世事果然难测。
  疼痛从肩膀和膝盖慢慢延伸到指尖和脚趾,四肢百骸都动弹不得。凤岐醒来时已经躺在床上,他没料到自己竟能坐在椅子上睡着,此时窗外的天已经黑了。
  他扶着床起身,艰难地将隐隐作痛的双脚挪到床边,谢戟听见动静抬起头,起身走过来扶他,“我进来时师父坐在椅子上昏过去了。”
  凤岐怔了怔,道:“……为师只是睡着了。”
  “可你怎么都叫不醒。”
  凤岐无话可说,问谢戟:“现在是什么时辰?”
  “已交亥时。”
  凤岐抿了抿唇,叹道:“这么晚了。小戟,你留在这里替我赴宴,我回探骊宫。”
  “这个时辰师父回去?”谢戟忧虑道,“你一定要回去的话,我陪你一道。”
  凤岐顾及着面子,不愿心事暴露给谢戟,又推脱了一番,才独自坐上马车往骊山赶。时辰已是不早,若是去晚了恐怕陆长卿睡下,凤岐带了常服打算到酆狱时再换,便一身华丽礼袍坐上了马车。
  冬夜深蓝色的天空,苍白的月如一盏孤灯挂在天际。官道两旁栽着的枯杨随风萧萧作响,残留的叶子不断飞落。人非草木,难免触景生情。凤岐抱紧了怀中为陆长卿新制的厚衣,想起一年前这样的夜晚,自己失足坠崖,绝望中遽然见到陆长卿时那种心脏都要涨裂的震惊与感动。
  从未有一个人,带给他这么多的绝望,也从未有一个人,带给他这么多的惊喜。他本打算将来在栖桐君墓前自刎谢罪,将庆国交还给陆长卿,所以一直对陆长卿避而不见,想以此淡去他们之间的情怨;然而他却低估了自己的感情,屡屡不能控制地去见他。
  感情如此失控,难保有一天,他不会亲手释放陆长卿。这是凤岐最害怕的事,一旦他控制不住自己,就会如覆水难收,任陆长卿摆布。那时只怕陆长卿想要这天下,他也会为他夺下跪献给他。
  马车到达酆狱时,四周静悄悄的。凤岐拄着玄金杖伫立门前,忽然定住了,身子细微地一颤。
  “血腥味儿。”他的手抓紧了杖头,指节泛白。
  带侍卫们进入,牢门已破,满地横尸。
  “哪里都找不到陆长卿。”侍卫回报。“霍秀呢?”凤岐追问。
  他走了几步定住,抬头看到了被钉在墙上的男人。
  “陆长卿在哪……”
  霍秀一边呕血一边凄凄笑道:“国师允那谢家小儿进进出出,难道不是为了方便替陆长卿和他属下通风报信么。”
  “休要血口喷人,我只是……”凤岐忽然觉得浑身发冷,再也说不下去。心中竟有个声音嘻嘻笑道:你当初心底就是这么希望的,你想让陆长卿自己逃走,这样既不会破坏你的原则,也不用看他受罪,你就是为此留下谢砚的,不是么?
  “不……我没有想过让他逃走……”凤岐心口一阵发紧,竟是在重压之下毒欲发作。
  他面色铁青,令一半侍卫立即追赶逃犯,带着另一半人马驱车沿小路包抄。
  陆长卿借谢砚之力与旧臣慎叔同取得了联系,约在冬至之夜,众诸侯聚在王城宴会放松警惕之时,一举攻破酆狱。
  陆长卿骑着马,敞开前襟的长袍在身后呼呼飞舞。谢砚与慎叔同紧随其后。方才一小队人马在后追击了他们,但交起手来才察觉对方并非常备军的水平,人数也占劣势,耽搁了些时间便将其歼灭。
  陆长卿率领众人继续前驰,此刻天空飘起了雪,雪雾之中,前面不远处的铁索桥隐约可见。只要过了前面连接两崖的铁索桥,再将其砍毁,就算王师赶来也追不过去了。
  就在此时,林麓中却杀出一队兵马。谢砚惊叫不好,慎叔同也说不出话。陆长卿久经沙场,顿时明白这是方才那队人马的另一军过来包抄了。不知是何人带兵,倒是很有见识,若非他们这次带的俱是精锐,人数又占优势,此刻早已被两面夹击,束手就擒。
  陆长卿大致扫了一眼,心里有数,不慌不忙指挥迎敌。混战了须臾,拦截的兵马被杀得片甲不留。
  铁索桥就在眼前,自由就在眼前。陆长卿胸有成竹,微微一笑,率先驰了过去。
  雪并不大,一片片雪花在黎明的第一缕阳光中闪烁。众人只看到东方的山顶,渐渐升起一轮红日,在雪雾中散发着朦胧的光晕。
  看到桥头那个逆光的背影时,陆长卿微不可察的一震,竟无法再前进一步。
作者有话要说:  关于《云门》的一切……你们都不要相信我……早已失传。
抱歉这么晚,刚到家……

  ☆、第三十二章

  众人初时辨不出是谁,那人穿着华美绚丽的三重衣,搭着浅紫色的披帛,头顶戴着花冠面具,缀在流苏上的鲜花垂在肩头。身姿修长,银发曳地,长袂飞举,飘然若仙。
  慎叔同诧异低语:“……是……仙人?”
  谢砚握紧马缰,咬紧牙吼道:“凤岐!”
  凤岐回过身,一言不发,直直面向高坐马上的陆长卿。须臾,他抬手摘下白陶面具。
  深黑泛蓝的凤目之上,金色的眼线斜飞入鬓。两人这样面对面的场景太过熟悉,勾起陆长卿记忆深处那次无法忘却的初见。
  凤岐缄默不语,既不前进,也不后退。然而这种糅杂了神性和世俗的美丽,它的存在本身就足以扰乱自然微妙的平衡。
  谢砚心中慌乱,他关注着陆长卿的神色,朝桥头骂道:“凤岐,你这身打扮是做什么妖法!长卿哥哥,你不要被他蛊惑!”他自从当日殿上凤岐眼看着陆长卿受杖刑无动于衷,就已对他深埋了怨恨。
  陆长卿淡淡道:“凤岐,让路。”
  凤岐沉默了片刻,低头看看手上的包袱,抬头时脸上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柔声道:“阿蛮,你不妨踏着我的身体过去。”
  说这话时,他就如同在劝一杯酒,随意而平淡。
  陆长卿脸色发青,笑了笑,“你以为我不敢?”
  凤岐张开双手,垂下眼帘,却微微扬起头,缓缓说道:“那你就来吧。”
  男人手无寸铁,只身站在桥头,然而他素来高踞神坛,威名在外,纵是说出这样的话,却也没有一个兵卒敢朝他抬起马蹄。
  谢砚心知此人就是陆长卿的心魔,大喊道:“长卿哥哥,你带领我们冲过去,他本就欠你一命!”
  慎叔同道:“殿下,我们不如带上国师做质。”
  陆长卿也不听二人对话,只是全神贯注地端详着凤岐,用目光细细描摹他的眼梢,他的唇角,他雪白的发丝。仿佛不知道哪一眼,就是最后一眼。
  面前这个宁愿一死也不肯放他的男人,是他爱了二十年的人,是他违背常纲,背叛祖宗,抛弃信念地深深爱慕的人。
  然而爱慕这样的男人,带给他什么?只有羞辱、禁锢和绝望。他的兄长曾经说过,爱带给人的,不该是绝望和堕落;而是希望和信仰,是拼搏的动力。人并不是只靠感情活着,人还有理智,所以有些爱,必须舍弃。更何况,就算是当初九死不悔的炽情,都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变淡,成为一道只会隐隐作痛的伤疤。
  陆长卿收回了视线,抬眸望着半空中飘舞的雪花。那些轻柔的冰凉的雪花,就像是凤岐给他的感情一般,温柔却薄凉,有一种梦幻般的美丽,然而一碰触就融化消失了。即使他想好好地捧在掌心呵护,最终也只会化为一滩水,握也握不住。
  “来人,找根绳子,把国师绑到树上去。”陆长卿下令道。
  很快几个士兵围上去。凤岐病体虚弱,对于任何暴力的行为是向来不会做无谓的抵抗的。他任他们推搡,只是在手中包袱掉在地上,里面的崭新的衣袍摊开时,他挣扎了几下,频频回顾。
  “这是什么?”陆长卿用剑尖将衣袍挑了起来,仿佛回想起了什么,他转过头看向被士兵们结结实实绑在树上的凤岐。
  “这是你给我做的么?”
  “不是给你的。”凤岐闭目道。他自知拦不住陆长卿,以他一贯的作风本不会螳臂当车,然而却克制不住地守在了这里。像此刻,看看他,与他说几句话,即使陆长卿真将他踩在马下,他心里竟也觉得值得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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