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声音,他望向凤岐,转身时手脚的铁链哗啦作响。
他听谢砚说凤岐回京了,却没想到他会突然来看自己。男人一头雪发的样子让陆长卿有些陌生,然而那眉目间的温柔神色却是万分熟悉的。
凤岐大人美丽动人,然而这份美丽与他无关。凤岐大人温柔如故,然而这份温柔也与他无关。他已经不再想要这个人,那强烈的爱和激烈的恨都不再纠缠他,他反而能够与这个人和平共处。
凤岐也不知自己为何会来,只是在镐京街市的夜色中下了车,听着尘世欢闹的声音,就感到难以抑制地想见什么人的冲动。而他这样孤独的人,又能见谁呢。人的喜怒哀乐,只有和别人分享时,才变得有意义。一个人活在世上,在寂寞寒冷时,却连个去处都没有,连个能取暖的人都没有,这样活着又与死有何分别。
“冬至快到了,阿蛮添件新衣吧。”凤岐柔和低哑的嗓音说着这样的话,让人不由生出暖意。
新衣不新衣,在这牢底又有谁看?陆长卿心中这么想,却没有说出口。他生来本是温善之人,对凤岐既已不恨了,也就不再像过去那样嘲讽。
“多谢记挂。”他淡淡地说。
凤岐听出他语气里的淡漠客气,心中只道陆长卿还是记恨他。他不以为意地坐下来,拍开酒坛上的泥封,斟满两碗,道:“阿蛮,陪我喝碗酒吧。”
陆长卿实在不懂凤岐是夜造访的目的,他觉得凤岐是个从不会做没缘故的事的人。说是喝酒,或许要试探他什么。也罢,他曾为自己喝过毒酒,陪他喝一杯又何妨呢。
陆长卿觉得,当他的天地还广阔时,他的心很狭隘;而当他的世界狭小了,他的心却反而变得宽大了。
凤岐说喝酒,倒还真是喝酒。他也不说话,只是默默喝着,速度虽不快,却是一碗接着一碗。陆长卿不知他在外面遇到了什么样的事情,觉得他今天是一心求醉。陆长卿明白那种只想喝醉的感觉,便也由着他。
凤岐不知喝了几碗,不时断续咳嗽。他也不管这咳嗽,反而用酒去压。咳到后来,却连酒碗都拿不住,只得用轻裘衣袖掩口,放下酒碗扶着地面咳嗽。
陆长卿看不下去,劝道:“你这是有什么不痛快?有什么不痛快就说出来,何苦这么个喝法。我住在这牢底,尚且知道保重自己,你堂堂国师,凛不可侵,却反而作践自己身体。”
放下酒碗看着他,陆长卿又叹道:“凤岐,你这人生性薄凉,又位高权重。别人会敬你畏你,却唯独不会怜惜你。你若自己不知保重,还有谁会顾及你。”
凤岐拿开掩口的手,望着手心一片猩红,寂然笑道:“……阿蛮,我也不知今夜为何要来见你。但是除了你这里,又无处可去。”
“你劝我,我心里舒坦了很多。你若不劝我,我却还想胡乱作践。不知今夜为何如此矫情。仿佛就是想听你劝我似的。虽然知道你恨我,却觉得只有你会在乎我的生死。这世上虽有千千万的人,却也觉得只有你在乎,我活着才有意思。”
凤岐似是醉了,恍恍惚惚地一笑。玉山颓倒,雪发散乱之中的一笑,清艳夺目。
陆长卿惊讶地察觉自己对这男人竟然还是有欲念的。不爱他,竟还有欲念,凤岐虽是个美人,却并非雌雄不辨,他可是个男人。陆长卿略微有些困惑。
凤岐这套说法让陆长卿觉得他十分无赖,不由又发了狠,哼笑道:“我为什么要在乎你,就凭你夺了我的国?就凭你把我锁在这鬼地方?到了这地步我还爱慕你的话,我简直贱到底了。”
陆长卿话音未落,凤岐又咳嗽起来。咳出的血止不住,溅上了陆长卿的镣铐。
陆长卿忿然道:“紫菀饮喝了么?”
“……我不喝。”凤岐喘息着说。
陆长卿心中既感到男人这副姿态十分恶心,却又知道他若死了自己恐怕还是承受不住。对有些人的感情就是这样,明知不值得,却控制不了。
“你就算想死,也不要死在我眼前。你愿意折磨自己就尽管做吧,但求你别折磨我。”陆长卿叹道。
凤岐仿佛看到了悬崖下的那片紫色花海,花海深处躺着的尸体正用血肉滋养着它们。他蓦然抬起头,放声哭道:“我不喝!我不喝!”
“你哭什么!你喝醉了。”陆长卿蹙眉看着突然就泪流满面的男人。他隐约觉得凤岐的精神状态和平时有些不同,他熟悉的那个凤岐,是绝对不会露出软弱一面的。
凤岐呆滞地跪坐在地上,不再嘶喊,眼泪却无声流淌。
“凤岐你……别哭了。”陆长卿看不下去,叹了口气劝道。他伸出手,在半空中迟疑了一下,又伸过去拨开黏在凤岐面颊上的凌乱白发。
见陆长卿又开始理睬他,凤岐的眼神才不那么呆滞了。
“我浑身都很疼……”他胡乱用袖子擦着脸,“……因为很疼,所以就哭了……”
凤岐把眼皮擦得通红,愣愣地说:“不能哭了,不能哭了,哭也没用。”他说完,迷迷糊糊地躺倒在地上。
陆长卿鼻尖一酸,盯着他,忽而咬咬牙道:“……你若肯放我走,我就真的带着你远走高飞,不管其他。妖道,你肯不肯?你肯不肯!”
凤岐迷糊中听到有人低声说话,他在地上挣扎了几下,喃喃道:“……你说什么?阿蛮,什么……”
陆长卿又给自己灌了碗酒,戚然叹道:“没有,什么都没有。我也喝醉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天天撒狗血的作者……
☆、第三十一章
随着冬至的迫近,夜愈发漫长。凤岐那一夜酒醉失态,在陆长卿身旁睡了一宿,醒来时浑身冷汗涔涔。
“却也只有你在乎,我活着才有意思。”这样放肆的话,竟当真出自己口。
如此恬不知耻,陆长卿听了心里恐怕不知怎么轻蔑。
凤岐恍惚坐在探骊宫的殿中,对着冬至清晨苍白的日光,按住了双眼。谢戟在背后替他整理礼服,抬眼望见他佝着背,垂首不语的样子,不由问道:“师父,你可是身体不适?”
“若是不舒服,今日……就不要去了。”
“我没事,冬祭大典的祭天舞,不可推辞。”
凤岐说完,站起了身,他垂下画着金妆的眼睑,将缀满鲜花的面具戴在了脸上。
冬至大典,诸侯齐聚镐京。献牛羊,祝祷奏乐。
高台之北依次置兽面纹大铙,通高三尺,铣距一尺,正面饰兽面纹,两侧饰云雷纹,华丽异常。其两旁分别摆列双鸟钮镈,虎戟编钟,乐师奏起,庄严恢弘,声入青霄。
乐声已起,两列童子鱼贯而至高台前,其后步辇之上,国师身着繁复华丽的玄紫色三重衣,面容被白陶面具遮住,只能看到面具下一截白皙瘦削的下巴。面具上点缀花冠,艳丽的牡丹插满花冠,芬芳四溢。
凤岐幼时家贫,卖与商贾,自幼习得各种舞步。后从师于疯道人连子心,连子心教授他祝祷之舞,嫌他改不过之前学的那些世俗之舞的媚气,对他发过不少牢骚。但是幼时学到的东西记忆总是更加深刻,直到今日,凤岐云门之舞的步法手势虽都分毫不差,庄重肃穆的气氛中仍是带了一丝微不可察的媚意。
远古时候的云门之舞,是巫师戴着面具请神上身的一种仪式,所以面具作为最重要的道具,制作极尽华丽,并勾画出人们臆想中神明的面孔。因为那时是母系社会,对神明的性别十分模糊,所以服饰衣着都雌雄莫辩,甚至偏向于女性。流传至今,云门舞演变为对神明的献礼,而它最具象征性的华丽面具,被保留了下来。
纪侯萧怀瑾坐在王右手边的席位,目不转睛地端详着高台上飞旋起舞的凤岐。曳长裾飞广袖转香扇,花冠上的牡丹花瓣在他身体的旋转舞动中纷纷旋落,衣带纷飞,花影缭乱。
这是极美的舞蹈,即便祭天大典时也不是每次都会跳,所以有时候一个人一辈子也只能得见这一次。第一次看到这舞蹈的人,都凝神追寻着高台上的翩然翻飞的身影,不愿因思考旁事而错过任何一个舞步。萧怀瑾望着凤岐,却不由得回忆起往事。
许多年前,凤岐刚封国师之时,曾在一次祭天大典上跳过此舞。当时他还未及冠,站在这祭天台上如艳阳下怒放的出水芙蓉。年轻的身体比现在柔韧的多,也还没有带这么多伤,舞步轻盈,身姿曼妙,一曲云门舞,让许多人二十多年都对这年轻的国师念念不忘。
现在凤岐再跳此舞,有些对柔韧度要求太高的姿势他便略去了。虽然容貌没有太大的变化,但老了毕竟还是老了。也只有在这种时候,萧怀瑾才能感到即使凤岐这样的人,也逃不过时间的消磨。不过虽然不如当年的舞华美多姿,萧怀瑾却觉得现在的舞比那时更有韵味,如今的国师站在这里,洗去了当年的轻浮之处,整个人都散发出沉静之态。如果说这个世上有神明,这个男人应当是最接近神明的人。
凤岐舞完,行礼,便沿着回廊走向后面的殿落。
他年纪已不清,手脚又有旧伤,这样的舞对他是很大的负担。跳到一半时他已觉额头满是冷汗,在面具下不断往颈窝里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