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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武宗野史 (celiacici)


皎月恰在此时,慵懒地钻出云层,将那模糊的黑影点亮在江彬眼前。一袭襕衫,半生苍凉,他小心翼翼地将精疲力竭的江彬抱进怀里,钻进了马车。
颠簸间,似被母亲抱在襁褓中哄着,江彬几要沉沉睡去,可正德皇帝的脸面却又像风筝,在模糊的夜色中随风翻滚着,几次险要跌落,却又被托起来,飘到他眼前,露出玩世不恭的一笑。
江彬猛地睁开眼,才认出跟前人是谁。他的两鬓已爬上了霜白,嘴角抿着,沉着,沉进泥泞的苦涩里,暗无天日地等待着枯木生花。
分明是用情至深,落进江彬眼中却是无妄之灾。乔宇若在此,那杨廷和必定知道……
“并非他教我来的。”乔宇仿佛看透了江彬的心思,摇晃着的马车里,他的眼神也有些飘忽,“我送你去康陵。”
江彬灵敏的嗅觉忽然察觉出一丝异样,这才注意到乔宇腰间用红绳拴着个暗黑色的罗盘,罗盘平放在他身侧,那指针却不指南,而是颤颤巍巍地指向了江彬。
江彬心中一惊,再仔细闻了闻,才知那罗盘上积了厚厚的一层并非漆,而是干涸了的血渍。乔宇的手腕上,有着相同的气息……他竟在用血喂它!也不知这是什么邪术!
“我寻你许久,却杳无音讯。”乔宇的话,仿佛一片雪,一不留神就融在眼里,“我知他骗我,可也别无他法……吴太医道,你不过还我一世恩情……早知如此……”
早知如此,不如不识?
江彬想起陪都的初见,想起共祭的衣冠冢,想起坐在他床头看他一宿的眼,想起康陵脱口而出时,他惊慌失措的脸……若一切不过是一枕槐安,谁不恨,谁不怨?
那双形同枯槁的手,轻轻抚着他的皮毛,似多年前,芳华年少,他抚着他一头青丝,说上穷碧落下黄泉……
这一段,终成了过眼云烟,这一程,也走到了万般无奈的诀别。
马车停下,乔宇抱着江彬下了车。耸立的五峰如芙蓉花瓣,在夜色中盛开成了阴冷的清丽。如今康陵有人守着,乔宇进不去,只能在祾恩门外等。
江彬被小心翼翼地放到地面,回头看看,乔宇仍站在那儿,不言不语,与一旁的松柏浑然一体。江彬不敢再看,扭过头,往陵门跑去。
乔宇木然望着江彬离去的身影,他的双手,因失血过多,已被冻成了骇人的紫色,可他却不觉着冷。这双手,既不能拥住那只总口是心非的狐,倒不如送他一程。
江彬绕过祾恩殿,一路奔到了棂星门外。牌楼般的木质建筑两侧,耸立着仿若汉白玉的石柱。可那石柱上,却密密麻麻地贴满了黄纸朱字的符,像极了蛇鳞。
在那两根诡异的石柱间,有个耷拉着肩膀的影,以一种僵硬的姿势不断向前撞着,却一次次被无形的屏障弹回,跌落到地上。他却不罢休,安静了片刻,便又艰难地蠕动到柱子旁,背靠着柱子歪歪扭扭地站起来,再次往门前撞去。
这一切,悄无声息,江彬却被那一下又一下不肯善罢甘休的撞击,波及得肝肠寸断。
一双犬目,早便看清了他耳边干涸的血迹,看清了他耷拉着的胳膊两侧绑着的沉重的石工锥,看清了他嘴上、眼上缝着的穿了铜钱的墨斗线。
他眼不能见,耳不能听,口不能言。
却还想着要回去,要死则同穴。

☆、第110章 槐花

这一幕,仿佛梦魇。江彬脚下的大地都随着那一声声撞击而摇晃起来,摇得他五脏六脾都绞成混混沄沄的痛。他料想过重逢对面不识的凄凉,却未料到会是这般乱箭攒心的哀哀欲绝。
体内属于望微的魂魄,不知为何忽地吠叫起来,它不断挤兑着江彬那孱弱的一魂一魄,企图夺回对*的掌控。江彬唯有强忍着体内横冲直撞的折磨,不教望微占了上风,一步一挪地挨近那个惨不忍睹的游魂。
一步甚似一年,将记忆倒回到最初的荒芜。江彬踉跄地徘徊在正德皇帝身旁,他却熟视无睹,只一次次固执地撞着那道无形的门。在那只剩了一片皑皑的记忆里,唯一个形单影只地在墓里等他的模糊的影。他忘了他的脸面,忘了他的身形,忘了他们的曾经,他只知道,长明灯要灭了,若再不去,他或便跟旁人走了。久而久之,也便忘了他的脸面,他的身形,忘了他们的曾经,成了与他如出一辙的游魂,漫无目的地飘荡在人世间,这才是彻底死了。
隐隐,似有什么拉扯他的裤脚,他耳不能听眼不能见,烦躁地挥动胳膊,却忘了胳膊上还垂着石工锥,这一甩,便将脚胖那不知何物给狠狠撞了出去。
江彬措不及防地被石工锥撞在肋骨上,瞬间便飞出去,肝胆俱裂的疼痛令他一口血喷在正德皇帝骇人的脸面上,这才撞到树干上,跌落下来。这一击,令江彬顷刻间便失去了知觉,所幸体内的望微并未趁机占据肉身。江彬挣扎着想站起来,却又跌了回去,呕了一地的血。耳畔蓦然响起了响尾蛇摆尾时的嘎啦嘎啦的刺耳声,江彬睁开被血糊了的眼,借着暗红的月色才看清,那是正德皇帝眼上穿着的铜钱互相碰撞的动静,紧接着便是弦断之声,在寂静的夜里,墨斗线崩裂成一截又一截,扭动着落到地上,一沾了土,便化成灰。
江彬怔怔看着那一双伤痕累累的眼缓缓睁开一条缝,才知或许是方才自己喷的那一口血的缘故。
那双朝思暮想的眼,睁开了,似拨云见日,似虹销雨霁,江彬几乎忘了那肝胆俱裂的疼痛,只怔怔望着那双眼中的光华。
然而它稍纵即逝。
正德皇帝望着月色下贴满符纸的诡异的棂星门,痴痴傻傻,再无动作。他的身子仿若在水中浮沉,探出水面时窥到了影影绰绰的前尘,沉入水中时,又只余下惝恍迷离的死寂。比起那些个扰他清净的杂乱无章的过往,已经受够了折磨的正德皇帝,倒更喜这一律千篇的黑暗。能洞悉世事的这双眼,也便是多余的,他宁可视而不见。
江彬见正德皇帝只那样木木站着,便更为心慌起来,看来这邪术并不是那么容易破的,可如今,他连爬向正德皇帝的力气都荡然无存了。
眼前一阵晕眩,江彬耷拉下脑袋喘息着又吐出一口血沫,他知道,这具肉身怕是要撑不住了。
就在此时,他又听到了吴杰的声音,似一阵风,刮过他耳畔,带来些许凉意。
“你已破了文曲的术,他不久后便当来此……你究竟作何打算?”
文曲……
江彬心中又是寸心如割,方才,在见到正德皇帝的一瞬,他便已知道,究竟是谁下此毒手,可他不敢往下想。不知是不是有心,江梓卿亲自动手,向来是避开江彬的,他眼不见,便总存着些侥幸,分明连记忆都是他伪造的,却仍不可抑制地想要为他的“叔父”开脱。
可吴杰的这番话,狠狠戳破了那一叶障目的自欺欺人,将康陵里的那番话泼在他脸上,满是令他作呕的不知来由的痴狂。肆无忌惮地滋生于心寒的恨意,翻江倒海地溺死了仅有的一丝眷恋,他恨不能斩断过往,恨不能逆转乾坤,恨不能亲手报了这辱没亲情的深仇大恨。
合上眼,于心中默念:“能救回他,我死不足惜。”
夹带的私心里,满是仇恨的种,抽枝散叶,开花结果,咬上一口,衔在唇间,等他毫无防备地接过,吞下这淬了毒的死不瞑目。
耳畔一声轻笑,带着丝丝凉意,仿佛一只手抚过额头,江彬就这么浑浑噩噩地陷入了黑暗之中。
再醒来时,竟是坐在再熟悉不过的院落里。
华星秋月,夜凉如水。那一棵垂垂老矣的参天老槐,竟又开出一簇簇皎洁如月的花来,风一吹,便坠如蝶舞,落在他肩上、缀在他发间,丝丝缕缕的甜香,沁入心脾。
江彬迷茫地低头,那直指赫赫战功的伤疤都已不见了踪影,指间的老茧也不翼而飞。他长身而立,却仍是稚气未脱的少年模样。
若一切可以如这般逆转,他宁可不要来生。
“这是我设的幻境,文曲踏入康陵之际,便入了我设的局。一日之内,你需按着我说的,诱他道出棋盘与锁魂犀所在之处。”
盘旋在头顶的吴杰的声音,点醒了江彬的南柯一梦。幻象终究是幻象,事已至此,他无暇感慨物是人非,须得铁石心肠地演一场柔情似水。
“来了。”
吴杰话音方落,身后的柴扉便被一阵风推开。一双牛皮缝的短淙靴踏入视野中。
朝廷禁止百姓穿靴,江彬怕脚上总生疮的江梓卿冻着,便要来了别家剩的牛皮,替江梓卿缝了双改了式样的短靴,靴里与靴淙一般长短,还安了抹口,那歪歪扭扭的针脚蹩脚得恨,江彬挣扎了几日,才悄悄搁到江梓卿床边。江梓卿不出所料地训斥了他一番,令他莫再做这些无益之事,有功夫不如多长进些学识。那靴子便总被藏在柜里,江彬无意间瞧见江梓卿偷偷穿过一回,在房里来回踱两步,呆呆站了片刻,便又脱下了,仍旧包裹起来搁回柜子里,小心翼翼。
江彬这才知道,叔父是喜欢的,因此而窃喜了好一阵。
可如今,踏入他视野的这双短靴,却好似踩在他脸上,傲慢地践踏着他的敬重,蹭掉靴底肮脏的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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