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北秦对武惟扬这种直接明了的讽刺向来听若未闻,也丝毫不因此生气,他只是将梨放到一边,重新拿起账册,慢慢道:“你怎么这么有空到我这儿来?”
武惟扬实在觉着热,便脱了一件外套,道:“来看看你,毕竟是我们寨子的师爷,是死是活总要关心一下。”
苏北秦微微皱起眉,有些讶异地看了他一眼,这话虽然刻薄,却是实实在在的关心,他想起那天在帐篷里武惟扬难得发怒的事,忍不住轻声笑了起来。
武惟扬莫名其妙地看着他,“你笑什么?”
苏北秦摇了摇头,“没什么。”但他的唇角还带着一丝笑意,这让他因为病弱而憔悴的面容显出几分生气来,武惟扬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竟也没有追问下去,而是无礼地拽过他手中的账册,翻了几页,挑眉道:“这是那两天送出去的粮食清册?”
苏北秦习惯了他任性蛮横的行为,将账册重新拿回来,道:“寨子里的粮食可能有些不够了,下头村子还好么?”
武惟扬摸了摸下巴,道:“山中毕竟地势较高,这次也是运气,竟然没有发生山石滑坡,村子没什么大碍,老弱妇孺已经回去了。”
苏北秦“唔”了一声,将注意力放回账册上,他得估算一下这些物资还够整个寨子撑多久。
武惟扬在旁边将梨子啃完了,满手的梨水让他皱起眉,左右看了看,最终拿过丢在一边的外衣,随手在上头抹了抹,见苏北秦只盯着账册,并不理会他,便有些无趣,“甭看了,知州已经将折子报了上去,估计再过半个多月,上头应该会派人将赈灾物资送来罢。”
苏北秦闻言脸上却殊无喜色,他平淡地道:“不够,你让知州想想法子,从当地的富商大户那儿榨些东西出来,不管是钱财还是他们囤积的粮食都行。”
武惟扬做出惊讶的模样来,睁大了圆润的眼睛,道:“怎么苏先生并不相信朝廷么?这样的灾情,朝廷定然会拨出一大笔钱款粮草过来的,苏先生何必做出如此打算?”
苏北秦瞧都不瞧他一眼,淡淡道:“我要是信跟着你在这儿意图谋反?”
武惟扬被他噎得说不出话来,悻悻地摸摸鼻子,小声道:“越来越无趣了。”
苏北秦闻言手下翻书册的动作停了下来,侧过头看着他道:“我也不记得你小时候有这般顽劣不堪。”他脸上的神色十分温柔,配上他的容貌,即便现下气色这么差,也足以让任何人为之砰然心动。
武惟扬难得见他对自己露出这样的神色来,也是怔了怔,但很快便抓住了重点,“我小时候?你小时候见过我?”
苏北秦将视线重新转回账册上,道:“你忘了,前些日子你提起公羊先生时,我也与你说过,我小时候曾在公羊先生那里念过书,虽然时日很短,但识得你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武惟扬扬了扬眉,道:“可是我却不记得有你啊……”他思索了一阵,最终放弃了,对他来说,回忆过去是最令他厌恶的事,于是他十分任性地转移了话题,道:“对了苏先生,说起前些日子,我不是与你说灵山县来了一个新县令么?我今日早上竟然收到了消息,说是这位县令正到处寻你呢。”
苏北秦这回不得不放下他的账册,他皱起眉,“什么?”
武惟扬笑了起来,带着几分幸灾乐祸,“大约是你在下面到处乱晃的时候被他瞧见了,又或是别的什么,反正他现在坚持认为他的挚友并没有死去,正在他所管辖的灵山县内到处发通告找你,再过两天,恐怕他还得闹到知州那儿去。”
苏北秦眉头皱得愈深,暴雨泛滥,整个钦州都在受灾范围内,六峰山脚下的灵山县自然也不例外,却因着靠山地势相对较高而比旁的地方要好得多,白子瑕向来耿直清廉,请命到别的地方帮忙也不是不可能的。
“真是麻烦。”苏北秦忍不住揉了揉眉心,长长叹了口气,“你打算如何应对?”
武惟扬摊了摊手,无辜道:“他可是先生的挚友,我自然是全听先生的意思了。”
苏北秦懒得看他那张诚挚纯良的脸,思索了一阵后,道:“灵山县毕竟离无人寨相当近,瞒得了一时也瞒不了一世,你找个合适的地方和时间,让我和他见上一面罢。”
武惟扬撇了撇嘴,伸手碰了碰苏北秦搁在被子上的手背,道:“还是等你能下地再说罢。”
苏北秦这次卧床却比上一次要短上许多,吴老沉着脸给他把了脉,转身重新开了一副药方子,一面笔走龙蛇地写字一面道:“已经可以到处活动活动了,以后也不必将门窗关得这么严实,但是还是要穿多些,不能着凉,这次没有发烧只是脱力已是万幸,以后若是这么受凉劳累,导致发烧甚而肺炎的话,我可救不了你!”
苏北秦笑了笑,道:“多谢吴老,我记住了。”
吴老写完了,将药方交给四儿,嘟囔着:“一个两个都不拿自己当回事。”便离开了。
四儿拿着药方,看了一会儿,欣喜道:“先生,这次药方里头没有黄连了。”
苏北秦怔了怔,也微微笑了起来,他道:“四儿,你去与你们老大说,让他把前两天所说的那件事安排一下。”
于是两日之后,在首府一家其貌不扬的茶馆里头,苏北秦见到了他的好友白子瑕。
白子瑕长得不错,但他的眉眼过于端正,却容易叫人觉得他刻板严肃,事实上他也的确如此,见到苏北秦时,白子瑕愣了许久,才有了反应,“你果然没有死!”
苏北秦苦笑道:“白兄难不成不希望我活着?”
白子瑕连忙摆手道:“怎会如此,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只是押解你去琼州的官吏回来报称你在路上得了热病去了,当时与你相熟的人都……”他的声音渐渐低了,神色也有些颓然。
“我去看望过苏太傅,但是苏太傅称病不见,也不知他老人家如何了,我一时激愤,便上了折子请求将你的罪名去除,好让你干干净净地走,却没料到折子被打回不说,隔日便被外放到这儿来做县令了。”白子瑕长叹道,他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苏北秦,有些高兴地说道:“不过看到你还好好地活着,我便也放心了。”
苏北秦倒是也猜测过白子瑕被外放的缘故,现下听到竟真是是为了自己,心下也有些触动,两人在茶馆中聊了好一会儿,白子瑕才正色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苏北秦便也挺直了腰背,“此事说来话长。”
☆、第19章 旁敲侧击
苏北秦回到寨子时,武惟扬竟已在他房间里待着了,他靠在苏北秦的卧榻上,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直到听到响动,才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用尚带着一丝困乏的眼眸望着苏北秦。
早在阴雨连绵的那几日,苏北秦那受过伤膝盖就入了寒气,每走一步便觉着刺痛,现下入了冬,即便是隔着厚重的皮靴,阴冷的湿气也依旧能从脚底钻上来,苏北秦的腿伤愈发严重,不得不放缓右腿的步伐,一重一轻地走路,因而看起来有些跛。
武惟扬将双手攘在袖中,看苏北秦跛着脚走进来,褪下厚重的外套,在温暖的火炉边坐定,适才慵懒地支起头,问道:“挚友相见感觉如何?”
苏北秦手中捧着四儿给他端来的热茶,方才从外头回来,一身的寒气尚未去除,令他有些不适,他只是静静地靠在太师椅上并不答话,被冻得发白的皮肤让他看起来像极了一尊白玉雕像。
武惟扬一双圆眼灵活地转了转,笑道:“我看先生的面色不怎好,难不成你们相处的过程并不愉快?”
苏北秦啜了一口热茶,稍微觉得好过了一些,适才舒了一口气道:“你想问什么便问罢。”
“先生还是躺着罢,”武惟扬站起来身将卧榻让了出来,走到苏北秦身边,脸上还带着惯有的纯良笑容道:“不然在下总是惶恐着怕先生下一刻就要倒了,在下可不想未到发兵,师爷就倒下了,慌慌忙忙的我上哪儿再找个如你这般优秀的师爷。”
苏北秦缓缓地抬起头,漆黑如墨的眼眸比外头的冰雪还要寒冷,他的唇色泛白,嗤笑道:“你当我这般是谁害的?”
武惟扬摸了摸下巴,露出委屈的神情来,他本就有几分稚气的长相再刻意装出几分难过来,叫人不忍心责备,“先生可恨我?”
“算不上恨吧,”苏北秦淡淡道:“却也不会因着我们合作的关系而轻易原谅你。”
“嗯?”武惟扬似乎完全没有在意苏北秦对他原谅与否的话,他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眸子里染了一层淡淡的光晕,“没想到先生除了仁爱天下,还有旁的私人爱恨。”
武惟扬这模样反倒叫苏北秦捉摸不透,按着武惟扬的疑心病,应该会过问他和白子瑕的谈话经过,可现下话题已不知绕到哪儿去了,那双不透笑意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他脸上的表情,若是旁人,怕是早就心慌起来了。
苏北秦微微转动眼瞳,冷冷地瞥了他一眼道:“我又不是圣人,自然有爱有恨,有欢喜有厌恶。”
武惟扬苦恼地摇摇头道:“倒真没有看过先生欢喜的模样,也不知道先生还有除了济世苍生还有别的在乎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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