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渐青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顾苏又等了一会,翻过身子不耐烦道:“去睡觉,把门关好。”他在窄窄的绳床上翻身腾挪灵活优雅,不见有丝毫局促之感。
叶渐青连忙关好门窗,走到顾苏的绳床边稀罕不已。顾苏睁开眼睛道:“这没什么难的。用头、肩、臀做支点,身上只要有任意三个点支撑就不会掉下来。”他见叶渐青这半日都无精打采,此时稍稍露出点孩子气般好奇的神采,便忍不住多说了几句话。
叶渐青虽觉稀奇,但不敢盯着顾苏看,便向床走去。只见床上铺着大红绣梅花的锦褥,帷帐里幽香阵阵,连枕头穗子都缀着玉石。他想到这是沈蔚给顾苏准备的,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顾苏等他磨磨蹭蹭上了床,手指一弹,桌上的蜡烛晃了几晃,熄灭了。微微开着的窗户射进来半室月光,照得地上清清冷冷的。叶渐青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忍不住朝顾苏的方向喊道:“师叔?”过了好一会,才听顾苏慢悠悠回道:“什么事?”
叶渐青吞了一口口水,轻声道:“对棋陪青君,把剑觅谢傅。这两句诗师叔听过吗?”顾苏愣了一愣,道:“你在哪里看到的?”叶渐青不好说是在梦中,只说在宫里看过,又细细形容了一遍那字画的模样。顾苏便道:“我曾说过,师尊裴青昭仁年间曾封长乐侯,谢师傅也曾官居丞相之位。到了后来,因为获罪于太宗皇帝,师尊被废为庶人。江湖上的豪杰感念他的恩义,就尊称他为青君。那字画少说也有三十年的光景了吧。”
叶渐青“嗯”了一声,忽然又问道:“师叔,京城里卖药的哪家最强?”顾苏问道:“你哪里不舒服了?”叶渐青赶忙道:“没事没事,我想起《药典》上的几味药来,梅花点舌丹和紫金锭好制吗?”顾苏只觉他今日神神叨叨,却也有问必答:“这两味药都是解毒的圣品,成分也很名贵。京城里保安堂的这两味药最好卖了,保安堂也算是百年大店了。”
叶渐青心想,我找的就是百年大店。他问完这些,便不吭声,不一会就沉入了梦乡。顾苏却被他闹得有点心烦意乱。想到今日与沈蔚的谈话,又想到若有朝一日,裴昭业知道敏慧皇后死于镇国公主之手,还会不会给裴永真的案子平反也未可知。他在绳床上朝叶渐青的方向望去,带着怜悯的目光,几乎可以断定,即使端王登上帝位,镇国公主府案也是那揭过的一页,永无沉冤得雪的日子了。
翌日叶渐青醒来之时,顾苏早已不在室内。大梁之间的绳床上空空的,他用手摸着那布绳,彷佛还带着余温。想起从前在南山中,只有一块蒲席,顾苏也是让给他睡,自己坐在板凳上睡觉,若是裴昭业,定是要欺上床来。
他这番比较不伦不类,自己也觉得脸上燥热。岚山端着水盆进来,瞧他笑道:“你站在那里做什么?莫不是也要学教主睡在绳子上?”叶渐青脸一红,问她道:“师叔果真要住在此地?”沈蔚此人厚貌深衷,险如溪壑,择言观行,忧惧弗周。何况他似乎又对顾苏抱有其它的龌龊念头。
岚山便歪头道:“你讨厌沈蔚,我也讨厌他。我替你看着教主可好?必不让沈阁主揩油去。”
“你……”叶渐青叫她搅得没办法,洗漱过后便逃也似地离开了素心阁。
顾苏昨夜所说的保安堂在药师胡同,他一路问过去,果然看见好大的门面。国丧期间,一切酒馆旅馆赌坊声色犬马之地都关闭了,只有药铺等少数行当关乎民生,不在被禁之列。也因为顾客稀少,年长的管事才有时间与他唠嗑。叶渐青借口师傅上火嘴巴上长疮,买了许多梅花点舌丹,道:“满京城的人都说没有比您家的药更灵验的了,等我师傅下了火,定给你们送一块妙手回春的大匾来。”话说顾苏知道他胆敢这样瞎掰咒人,说不定先送他一巴掌再说。
那管事见他人长得好嘴又甜,买药也大方,便开了话匣子。叶渐青与他聊了一会,忽然问道:“贵宝号的药这样灵验,想必也是每年贡单上必不可少的。”管事不无得意地点头,又吹嘘了半天,叶渐青插话问道:“听说先皇有头风病,离不开贵宝号的梅花点舌丹,莫非三十年前便已誉满京城了。”管事一怔,过了半晌红脸道:“这个,可不敢贪天之功为己有。咱铺子卖这药也不过十多年的时间。从前宫里用的药不是咱铺子的。”“那是哪里的?”叶渐青故意问道。
管事四下张望,见门庭冷落无人影,便叫叶渐青附耳过来,道:“偷偷告诉你,咱东家这方子还是从宫里传出来的。从前,宫里的药都是宫里人自己配的。”叶渐青便举起手里的瓷瓶,细细端凝:“难怪上面写着宫廷秘方四个字。诚不我欺!没想到宫里的太医这么神!”管事撇撇嘴道:“不是。先皇后是个懂医术的,听说当年宫里的药都是她自己和身边人亲自配的。前朝赵大学士的两个幼女,未出嫁前便在先皇后身边做医女的。”“哪个赵大学生?”叶渐青追问道。
“便是甜水胡同的赵家。先祖是昭仁年间的铁面御使。”
大行敏慧皇后去世七日,因陵寝尚未完工,且路途遥远,梓宫暂时移送城南殡宫。全城戒严,大驾卤簿前导,文武百官在后。当臣工们看见扶棺而行的不是太子本人竟然是端王,而仪仗中完全不见东宫的人时,压抑不住的惊骇在送葬的队伍中默默流动,让整个京城的天空都为之凝滞暗淡。
灵架所过御路,皆黄土铺垫,每十步一岗哨,沿街铺面全部关闭。在南门附近的一所茶楼里,顾苏正和李四海在下棋。岚山站在窗户前,将窗缝开了一指,朝外面偷窥。她眼眶冉冉动,正看得高兴,忽然猛地将窗户一关,抱头蹲下,把正在下棋的两人吓一大跳。李四海皱眉要骂她,她惊魂未定指着窗外道:“那人刚才看了我一眼。”
这里离街面少说也有百步,且多民房阻隔,谁能发现窗缝里偷窥的人?
顾苏走到窗前,大大方方开了一扇窗户,朝前望去。不远处的街面上人头涌动,已经过去的出殡队伍中有一人骑黑色骏马,身形极为熟悉。“是顾廷让。”他关上窗户,淡淡道。
李四海刚要开口,厢房门外传来脚步声,岚山去开了门,进来几个丐帮的人,史帮主打头。一阵寒暄过后,史老帮主道:“宫里有个线人,传出来不少有用的线索。顾教主,”他转向顾苏道:“听说你们已经交过手了,你觉得顾廷让如何?”顾苏一愣,知他此问必有深意,便点头道:“顾氏所学是我雪山派的嫡传武功不假。”史老帮主叹了口气,道:“我并不是问这个。你和李掌柜都太过年轻了。”
顾苏与李四海相视一眼,均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岚山过去拽他的胡子道:“史爷爷你不要卖关子了。”
史老帮主抢过胡子,道:“几十年前在中州御剑山庄我曾有幸见过当时的长乐侯。青君的容貌二位都没有见过。宫里有一位年长的线人说,顾廷让长得颇似当年的青君。”
顾苏脸色一僵,李四海与小岚山都是大气不敢出一下。室内静得可以听见香灰扑簌簌掉落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只听顾苏点头道:“就是说他十有八九是谢石的徒弟,确实是我的师弟。只是当年我爹娘带回谢傅的骨灰时从来没有提过此事。他们十几年前就云游四海去了,现下更无从证实了。”
史老帮主摸了摸胡子,道:“顾教主长居仙山,萍踪靡定,大约不知这顾廷让二十年间曾三上罗浮山,更去过御剑山庄,只怕江南的回柳山庄也没少去过吧。”李四海插嘴道:“他去御剑山庄干什么?”史帮主说:“听说他自称是雪山派的门徒,向苏庄主打听罗浮山的事情。苏庄主也是年轻气高,一言不合,就指他是骗子,把他赶出山门了。”他说到这里,忽然抱拳道:“顾教主,若果然是谢太傅的徒弟,还请教主看在两位先师的份上,摒弃门户之见,坐下来谈一谈为好。”
像是规劝也像是划清界限。话说到这个份上,他的意思也很明显了,就是丐帮不愿多插手他派的内务。
顾苏送走了史老帮主一行人,坐下来后脸色难看得很。史老帮主最后一句话说得格外意味深长:“教主神功已成,道心得来容易,守住却难。”李四海斟了一杯茶水递给他,问道:“阿梅,要不我替你去找顾廷让探探虚实?”顾苏摇头道:“不用了。他要是想说,上一次就说过了。还是顺其自然吧。”
皇后梓宫停灵南郊之后,另有一件大事又提上了议事日程。就是年底的郊祀大典。所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本朝立国之初沿用古礼,定例是三岁一亲郊。今年正逢三年中的大礼年,按理皇帝应出宫赴圜丘举行祭天大典。只是敏慧皇后新丧,裴瞻哪有心情出宫,一经大礼更费以万亿,国库又入不敷出。皇帝便找来礼部官员,询问“可有故事,不郊能代以他礼”。
礼部尚书翻遍典籍之后,垂头丧气道:“自太祖立朝至今,历代没有取消亲郊的先例。便是当年昭仁朝蜀中大乱,兵戈之中太宗皇帝也亲自前往圜丘祭天。何况自去冬到今秋,农时不谐,谷物欠收,朝野上下都有亲郊的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