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左一右两个宫婢在皇后催促下,忐忑不安地放开了手臂,虚扶在旁。皇后不借助任何外力,又挪动了一两步,保持住了平衡。她高兴地回首,额上的翠佃明灭,头顶的金钗摇曳:“你们看,我能走了。”
裴瞻心中已是翻江倒海,但依然维持着为帝者的矜持,微微颔首。太子、宁王见状都喜极而泣,举袖拭泪。裴昭业紧盯着皇后的脚步,心中有一丝不安闪过。他见皇后似乎不过瘾,又往寝殿门口走去,忍不住道:“母后,外面日头毒,室内走走就算了吧。”
齐后并不回头,边挪边道:“我已经很久没看过庭院了,那两棵桂树还好吗?”
裴瞻心中一动,开口道:“皇后,你今日累了,以后再逛庭院吧。”他声音里有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齐后没有回答他,执意走到了寝殿门口,沐浴在七月盛夏的日光中。她仰面感受那没有热度的阳光,眯了眯眼,才把目光投向庭院中那两株枝叶合抱的桂树。四季桂今年开花格外早,双桂留芳,庭院里有一股若有似无的香气。她低声道:“物之美者,招摇之桂。”又道:“桂实生桂,桐实生桐。”
裴瞻急切之下,差点被脚旁的春凳绊倒,太子连忙伸手扶住他,只听他泣血般喊道:“婉柔,你回来……”
齐后听见他这一声,扶着门轴,缓缓转过身来。阳光之下,她脸色白得透明,然而口鼻处却流出浓浓的鲜血,触目惊心。
殿中所有人,除顾苏以外皆被骇住。太子手脚抽搐,口吐白沫,直翻白眼。宁王心悸目眩,掩鼻低头,福王吓得面无人色。裴昭业初时震惊,反应过来立时冲到齐后身边,感觉皇后的身子软倒在自己怀里。裴昭业手指向紫檀鈿箩屏风的位置,大叫道:“御林军何在?抓住那个刺客!”但是他目光转向那里的时候,屏风边已经空无一人。
端王面色森然可怖,殿内殿外乱成一锅粥,几个太医院的医官抱成一团瑟瑟发抖。
“夫妻结发期百年,何意中路相弃捐。”
裴昭业在哄乱中,听见臂弯里的齐后这样吟道。他低头去看母后的眼睛,齐后同样也在看着他,那没有燃尽的母爱在她眼里绽放出最后的光芒:“昭儿,母后对不住你。我菲薄无德,身殁之后,丧务从简,慎毋妨臣民往者。”裴昭业发出野兽般的低吼,将齐后的身子紧紧抱着,已说不出什么话来。
裴瞻在地上撑了两下才爬起来。他低头看脚底的太子,面上露出厌恶的神情,道:“太子受惊了,扶太子回东宫休养。”便有人架着太子移到偏殿。宁王这时也反应过来,连忙扶住皇帝的臂膀,两人一起走到门口。裴瞻弯腰去看皇后,皇后已然断气,七窍流血,而嘴角边竟然挂着一个诡异的微笑。他直起腰板,深吸一口气,茫然无措道:“皇后去了。”
大周承平十六年八月初七,皇后齐氏薨。齐后出自代北大儒之家,博通载籍,深谙权谋之道。十五岁册为云州郡王之妃,恭勤妇道。后云州郡入继大位,齐后赞画,多协上意。享年四十八岁,皇太子、端王、宁王、福王及平遥公主皆齐后所出。
因不久之后就是中秋佳节,按照齐后的遗言,丧事从简。礼部奏丧礼,在京官员各给麻布制丧服,三日而除,服素七日,辍朝一月。文武百官诣宫门外哭灵。太子哀毁过度,丧礼便交给端王负责筹备,宁王搭手。
皇后是上午殁的,到了傍晚时分,丧礼的一应事务都已大致定下。皇帝瞬间苍老了不少,朝端王、宁王和礼部、宗正寺大臣挥手道:“好了,你们下去吧。晚上要守灵,你两个回去换一下衣服吧。”
宁王先回了自己在宫中的住处,果然看见礼部和内务府的官员早已把斩衰送到。服侍他换丧服的心腹太监低声埋怨道:“皇后死的也太不是时候了。眼看太子毁了,端王事成了一半。”宁王面上已无戚容,哼笑一声,道:“父皇与他,君臣先与父子。如此多事之秋,父皇不会另立新人的。有这时间就够了,你看治不死他。”太监道:“天色还早,灵堂只怕还没布置好。殿下去看一看太子吗?”宁王怔忡了一会,叹气道:“孤这个哥哥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妇人之仁。”
端王也深一脚浅一脚回了自己宫中。凌波殿里都已知道今日之事,他对众人略交代几句,便回了自己的卧室。窗前的小案旁,一个人正坐在灯下等他。他看得这一幕,今日强忍着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倏地就流了下来。
叶渐青在宫里等他等得如坐针毡一样。自从听到皇后的死讯,他自个也不知道是担忧裴昭业多一点还是担忧顾苏多一点,真正是比当事人还要忧心忡忡,操碎了心。直到这时看见裴昭业归来,才开口叫了一声“殿下”,已被裴昭业张开双臂抱在了怀里。
裴昭业将下巴搁在他肩膀上,轻声道:“你怎么来了?如何进宫的?等了多久了?”叶渐青初时身体略僵,过了一会放松下来,也反手抱住了他。等裴昭业稍微平静了一会,才将今日早晨如何到端王府又如何到大理寺,如何混进宫,如何藏身在寝殿的事简单说了一遍。叶渐青最后疑惑道:“殿下,娘娘不是大好了吗?”皇后之崩何其遽也!
裴昭业这才松开了他,拉着他在几案旁坐定,将今日上午的事一一说来。叶渐青听说本来皇后已经能下地行走,却又口鼻流血而死,大喜之后有大悲,又听说太医院被查封,新请来的神医郎中被暗中通缉,立时就把心揪了起来。叶渐青勉强道:“或许是误会也说不定,毕竟皇后病了这些年。”裴昭业摇头道:“明日还不定外面传成什么样了。这会儿父皇正在调换凤仪宫的人手。”“谣言止于智者。”“天下是智者多还是愚者多?”
叶渐青终于也冷静了下来,思前想后,抖声问道:“你怀疑有人借太医的手毒害皇后娘娘?问题是娘娘本人知道吗?陛下知道吗?此时害死皇后与任何一方都无益处啊!”
“夫妻结发期百年,何意中路相弃捐。母后最后对我说了这一句。”裴昭业切齿道。
叶渐青旧疑未去,又添新问,怔怔道:“你难道怀疑是陛下的人所为?”
裴昭业面白唇青,目透寒芒:“又或者是太子。他们等不及了,想逼我出手。”
叶渐青痛心于这骨肉相残的血腥,忍不住道:“殿下何苦想这么多?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他们若是用这样阴毒的法子,则江山难保长久,即使得到大位也坐不牢的。”
“我教你一个乖。夺嫡不可能不冒任何险,谋逆更是没有回头路的。这些人岂止是阴毒,简直就是禽兽。”
叶渐青从来没有自裴昭业嘴里听过这样恶狠狠的话。他头一次见端王眼中杀气森然,便不由自主握住了他的手,道:“殿下,我可以问一句吗?为什么要夺嫡?”
裴昭业苦笑道:“你以为我是贪恋权位吗?我只是不愿意把江山社稷让给那些让我鄙视的人而已。”
屋漏在上,知之在下。若是改变不了辛劳终生的命运,就赐给我们一个明君和盛世吧!
叶渐青伸手去抚摸裴昭业的脸颊,动情道:“太子窝囊,宁王私心太重,两人自坏长城愚不可及。殿下明君之资彰显无疑,逆取正守,守小义而就大仁,正当其时。”
裴昭业今日心情大起大落,用力拉他入怀,心潮澎湃,感谢上天将叶渐青送到自己身边。叶渐青今日所担忧的事有一件已经落定,便稍减了几分焦灼。人一放松,反而觉得全身无力,头昏脑涨,口中也呻吟起来。裴昭业觉出不对劲,用手摸他的额头,一手的冷汗,便问道:“你怎么了?很热吗?”
叶渐青埋首在他的胸口,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这香味并非是凌波殿里所燃的沉水香料。他募地想起一事,因问道:“殿下身上是什么香气?”裴昭业便举起衣袖闻了闻,恍然大悟道:“这是皇后宫里的安息香。我在那里待久了,身上也染上了。”叶渐青双手撑在他肩上,呼吸有点急促,须臾道:“不对。这是苏合香,两者极易混淆。”
裴昭业对香道并不在行,听他这样说,好似想起什么来:“有一次我在凤仪宫,母后曾对宫婢说安息香香味过浓,闻着不舒服。也许后来换了熏香吧。有什么讲究吗?”
安息香与苏合香皆能开窍,可治昏厥,开郁豁痰,行气活血,但两者功效不同,苏合香更缓和些。叶渐青因跟顾苏学习医术,对这些药材习性略有了解。
“没,没什么……”叶渐青一闻到那香味便觉得心里打鼓似的,砰砰直跳,脸也渐渐涨红了。裴昭业连忙一手捏住他的脉门,只觉他脉搏跳得极快,急忙问道:“你吃了宫里什么东西没有?”
“没有。宫里的东西,怎好乱吃……”叶渐青说到这里,瞳孔倏地一紧。他今天从早到晚,除了在大理寺吃过一碗清粥,便连一口水也没赶上喝了!那粥里只怕混入了龙舌草的汁液,再碰上苏合香,莫非是巧合?还是中招了?
裴昭业见他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一手用力揪住自个的衣襟,青筋毕现,可手腕却在轻抖。“我心里难受,殿下让我独自一人待会。”叶渐青想着要推开他,但全身软绵绵地提不起力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