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这位皇帝向来没什么可说的,既然柳从之要下棋,那他奉陪就是。
两人都不太说话,故而这一局下得很快,薛寅输。
结果出来,柳从之似乎寂寥地叹了一口气,“我于棋艺一道,可是但求一败了。”
柳从之其实不喜自称朕,反而爱称“我”。薛寅道:“陛下棋艺精湛,只怕所向披靡,并无敌手。”
“昔年我学棋,在教我下棋的人手上连输了三百二十七盘棋。”柳从之含笑,“我每输完一盘,就在心里记下,等输完第三百二十七盘,我想了一个月,才觉得可以去下第三百二十八盘,从此再也没在他手下输过。我为人好强,凡事都爱争个第一,现在想来着实孩子气。”
薛寅若有所思,“那陛下难道再没有输过?”
“自然不是。”柳从之注视棋盘,“我昔年陪薛朝老皇帝下棋,屡战屡败,每每在最后关头失误,以至战局突变,形势逆转,老皇帝总是出奇制胜,故而十分开心。”他微笑,“就像越之连输我一百三十二盘棋一样,人生连一棋友也不可得,着实寂寞。”
薛寅不吭声了。
你自己要当皇帝,当皇帝自然寂寞,孤家寡人,高处不胜寒。另外小爷其实特别想赢你一局的,但是就是赢不了,小爷也寂寞啊,不光寂寞还手痒。
柳从之摇摇头,“一时有感,我多话了。”
他吩咐下人将棋盘撤下,一派闲适地看向薛寅,“降王此来倒是颇为心不在焉,可是忧心韶华郡主?”
“是。”薛寅疲倦地一揉眉心,“家姐生死未卜,我亦寝食难安。”
他问,“陛下就不担心前线景况?”
“自然是担心的。”柳从之道:“浩然已经出发,陆归与韶华郡主又都颇有手段,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传回来。”
薛寅道:“希望如此。”
柳从之闻言微笑,“可是不信我?”
薛寅蹙眉,“臣不敢。”
柳从之淡淡道,“不出三日,此事必有结果,你大可放宽心。”
柳从之说得笃定,薛寅听得古怪,“陛下心里已有成算?”
柳从之微笑,“可以这么说。”
薛寅蹙眉,古怪地看他一眼,只见柳从之仍然笑得气定神闲,然而细观之下,脸色苍白。
柳从之着实是个容貌极好的人,即使他身上气势太盛,时常让人忽视他的容貌,他这张脸说是容颜如玉也不为过,此时肤色苍白如瓷,细看竟隐隐能看出一丝脆弱。
薛寅这么看了一眼,恰逢柳从之微微抬眼,此人眼睫极长,眼珠如黑石,霎是漂亮,薛寅猝不及防,看得一呆,神情带了一丝古怪。
姓柳的当真好相貌。
这样的相貌,也不怪他当年得宠时被人传过是惑主上位,薛寅也隐隐听到过留言,不过怎么想都觉得把记忆里老皇帝那张脸和柳从之放一起实在太过惊悚,故而也就这么一听。
他看了一眼,骤然想起柳从之身上受的箭伤,于是问道:“陛下可知,是谁要对陛下不利?”
“上次的事么?”柳从之垂头看一眼自己胸膛,“大概知道。”
“陛下似乎并无处置?”薛寅道。
柳从之微笑看着他,声音放得很柔,“迟早是要清理的,何必急在一时?”
☆、窃国者侯
新皇帝一派笃定,薛寅心里纳闷。
薛寅搞不清楚新皇帝心里面到底有什么弯弯绕。
和柳从之接触越多,他就越发觉得这个人可怕。
柳从之行事可以说有一股“赌性”,从他在马车上赤手接飞来一箭就能看出,此人行事好行险,骨子里自信,并且胆子奇大,气魄惊人,却也骇人。
这样的人,又有如此能为,如若为敌,必是大敌。
然而这种凡事太过笃定,近乎狂妄的性格说不定就是柳从之身上的突破点,毕竟,人无完人,即使是柳从之,也不能例外。
不过柳从之说北边的事三天内会见分晓,那他不妨再等三天……
他想着想着,讽刺地摇摇头。
以新皇帝如此的性情手腕,竟得了个“从之”的名字,真真是讽刺得很,此人看似谦和,实则……不说也罢。
薛寅想着,摸摸下巴,那么是谁胆大包天,想要新皇帝的命?
有时人的运数就是这么邪门,瞌睡了就有人送枕头来,薛寅自己还没来得及去琢磨,那边,想要新皇帝命的人就自投罗网了,可惜登场的方式不太美妙,薛寅表示他十分,十分地愤怒。
这不怪他,任何正常人在美人房里一觉睡醒,都不会想看到美人不翼而飞,自己床前站着一个不速之客。更让小王爷愤怒的是,不速之客就这么堂而皇之地进了门,他却一点也没察觉到,一时疏忽不假,然而如果这人趁机在他脖子上划一下,他这时候就得下去见阎王。薛寅铁青着一张脸,坐起身,冷眼看着坐在房中的男人。
薛寅夜宿楚楚阁,身上仅着一件中衣。面前这人却一身黑袍,面上覆了一个恶鬼面具,不露行迹,模样古怪。
这人是使了什么法子,才能弄晕黄莺,避开外间两名侍卫的眼,不惊动任何人地闯进来?
薛寅稍微皱眉,弯下身看了一眼床底。他醒来后第一眼没看见黄莺,以为黄莺被弄走了,现在才发现床底下有呼吸声,黄莺被弄晕了塞进床底。
他竟然能容忍一个大活人在他身边使这种手段仍不自知?
不可能,他的警觉性没弱到这个地步,这是中套了。
房中黑衣人见他面色极其难看,笑了笑,这人声音极其难听,沙哑刺耳,“我们谈谈?”
薛寅从床上站起,走到黑衣人面前,也坐下,“阁下来此为何?”他没问阁下是谁,只看黑衣人这幅藏头露尾到底的扮相,便知问了也是白问。
黑衣人透过面具看着他,“嘿”了一声,“你是薛朝亡国之君。”
“我是。”薛寅道,“亡国之君,阶下之臣,有什么可说的?”
黑衣人道:“你非亡国之君,却有亡国之运,若是再给你三年时间,薛朝绝不会亡于你手。想来难道不觉可惜?”
若薛寅真的有意做这个皇帝,这话没准还真能搔到他的痒处,薛寅叹气:“时运不济,怨不得人。”
人生就运数二字邪门,是以天狼那只会忽悠的神棍总找得着饭碗,薛寅不怎么信邪,奈何他的运数就这么邪了门了,也着实没办法。
黑衣人又笑了一声,他笑声极刺耳,透着一股阴狠:“柳从之谋逆夺国,篡了大薛江山。你身为薛朝国君,难道就没有想过,将他夺走的东西抢回来么?”
薛寅眨了眨眼,打呵欠,“我已经投降了。”
他一副困困倦倦,毫不感兴趣的样子,似乎让黑衣人有些意外,冷笑了一声,“那你就想像现在这样,被软禁内廷,终生不得自由?大薛皇室风光二百年,后代子孙落魄成了这样,还是说你觉得降王这个名号很风光?“薛寅寂寞地叹气,“挺风光的,风光得不得了。”风光得他恨不得去抽那个谁谁谁十个大耳瓜子,算了不想了,想着容易手痒,他摇摇头,伸个懒腰,“所以说阁下是想搞死上面那位,然后想让我祝你一臂之力?”
黑衣人冷冷道:“是我助你一臂之力。”
薛寅无奈地托着下巴,“阁下藏头露面,脸都不敢露,怎么助我一臂之力?”
黑衣人转过头,一张鬼脸假面直视薛寅,面具上恶鬼形容狰狞,几欲择人而噬,“你只需知道一点,柳从之篡位夺国,来历不正,必遭天罚。不出三日,此言必应,你可信我?”
又是不出三日。
柳从之说句不出三日也就罢了,怎么连这么个来历不明形容诡异一脸找抽的家伙也是这个套路,你没看见小爷不爽么?还是我看着就这么好欺负好糊弄,所以谁都想来找我麻烦?
薛寅托着下巴,问出了一开始就该问的问题,“阁下怎么称呼?”
黑衣人道,“我叫什么并不重要。”
“不,你叫什么非常重要。”薛寅摇头,“我非常想把你那个面具摘下来看看你是谁,实话说我非常讨厌这个面具,看着眼睛就不舒服。如果论我最不想见的人,阁下排第一,大约没人能排第二。”哪怕是那个姓柳的也比眼前这个戴着面具藏头露尾的人要好,至少人家长得好看。
他这边东拉西扯就是不谈正题,黑衣人略有些烦躁:“那你是铁了心宁愿被关一辈子?”他冷笑一声,“只怕就算你有这个心,那位也没这个耐心操?”
上面那位当然不见得有这个耐性,现在任由他蹦跶不假,但谁知道上面那位以后怎么想呢?这话倒是大实话,但是吧……薛寅叹气,实话他就不爱听,何况这人说的除了实话外,还有假话,而且不光有假话,还有胡话。
当真是……无论怎么看都面目可憎。
薛寅道:“阁下和我非亲非故,实在没必要琢磨这些。因为我这人吧……不领情。”
他慢吞吞地说完,而后打了个呵欠,骤然一提声音,“来人,这里进贼了!”
黑衣人此来虽然嚣张,却也隐秘,看他这藏头露尾的德行,就知他不想惊动其它人。按理说薛寅也不该惊动其它人,无论如何黑衣人和他谈的是要掉脑袋的事,薛寅只要不傻,就不该惊动其它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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