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伞骨 (温如寄)


  “晚生正是。”
  “听说你要娶我?”,钟檐一愣,不知该如何回答,这赵家小姐倒真如传闻中一样,凶悍刁蛮,就是连他最肆意嚣张的年岁也要输她几分。
  忽的他想起想起母亲临行前嘱咐他的绣衣,低头寻了那匣子,郑重的开了锁,“这是家母的一点薄礼,特别嘱咐要亲手奉与小姐。”
  “薄礼,可真是薄得很!”她甚至连看一眼都不曾,猛地抬起头,轻描淡写地扫过钟檐的脸,“几块破布缝缝补补,就能叫做衣服了……你就拿这个,好意思过来!”
  那衣物被抛到了地上,宛如一只临冬要死去的蝶,离水扑通的鱼,怎么样也逃不了那个命运。钟檐静静的看着那衣物,低着头,不接话。
  那女子声音尖锐,一句说得比一句难听,连申屠衍都听不下了,只想一把拽了他的公子就走,钟檐却出乎意料的没有反驳,眼里只有那件衣裳。
  最后是赵府的门缓缓打开,赵世桓终于出现,面上堆着笑,“呀,贤侄呀,我当时不过是一句戏言而已,没想到你……哎,要不这样吧,小环也许配人家,不如……”小环正是立在赵家千金旁边的丫鬟。
  钟檐懂得他的言下之意,一个罪臣之子,怎么配得上他家的千金小姐,能相配的也只有烧火丫鬟。他心中郁结,朝着赵大人拜别,“不必,是我唐突了,告辞了。”
  ——“呀,钟家这回可闹了大笑话了?”
  ——“罪臣之子还想去赵大人千金,也不看看自己一身寒酸相,真是丢到家门口了。”
  ——“这东阙城可真是日日有戏看,我们且看看明日钟家父子明日还有没有脸上朝?”
  少年捧着母亲给的黑匣子,沿着东阙城的街道走了许久,到了最后,走到哪里也不知道了。他母亲的心血,就这样被扔到了地上,被人任意踩踏,他拾起那件被踩了千万脚的衣服,小心仔细叠好,放进匣子里。
  ——仿佛他收起的并不是衣服,还有被践踏的尊严和被糟蹋的真心。
  申屠衍找到自家的少爷,钟檐正迎风站在弄堂口,紧紧抱着匣子,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他说,“我今天才知道我视如珍宝的东西,在别人眼中,可能不屑一顾,低贱如尘。”他转过头来,恹恹的神色,“说来也是可笑,没有珍珠白玉,没有锦绣绸缎,又怎么能算的上宝物呢?”
  申屠衍慢慢走近他,忽的想要抓住他的手,想要开口却觉得喉中干涩。
  身后是一阵突来的夜风,灌满了巷口,却不是为了回答他的问题。
  钟檐继续道,“我今天才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来我娘屋里的油灯为什么会彻夜亮着,为什么她的眼总是浮肿着的,她说她睡不好,我和父亲便信了,这些年来过得不如意,父亲不说,我也不会提,其实母亲心里都清楚,可是她却也从来不说,也不敢说。苦难这个东西,一旦说出口了,怕也就正视他的勇气。”
  申屠衍讷讷,只见钟檐将匣子合上,递到他的手里,说,“好好收着,不要被我娘发现了。”
  他捧着这个匣子,他忽然想要告诉他——宝之所以为宝,是因为有人想要把它放在心窝上,捂成了宝。
  “我稀罕。”
  “你说什么?”原本走在前面的钟檐惊讶的转身。
  “我稀罕。”他的声音又大了几分,赌气一般,“他们不稀罕的,我稀罕。”
  春寒料峭,冷雨如浇。
  不一会儿,已经形成了漫天雨势,隔着雨雾,一身红衣灼灼,已经披在了那个沉默寡言的男子身上,与他隔水而望。
  钟檐回过神时,申屠衍已经不见,脸上又惊又怒,雨水划过他的脸却烫的吓人,不知是怒的,还是恼的,抑或是羞的。
  “傻大块儿,你可别给少爷我丢人!快回来!”
  那天淋了雨,钟檐起了低烧,整个人裹在棉被里,裹成团儿,脸头也埋在被窝里,也不伸出来透个气。
  这一躺就是好几天,可把钟母吓坏了,以为自家的儿子这是被那赵家小姐伤透了心,这才害了这场相思,每一日都守在儿子的床前,说些规劝的道理。
  可被窝底下,钟檐想得却是另外一副光景,一想起就觉得脑壳里都是雷声轰轰隆隆,雀儿吱吱喳喳,每一只雀儿还都叫嚣着,“我稀罕,我稀罕。”
  ——真是疯了。
  他大概永远会记得他的十六岁的早春,他母亲亲手绣给他未来媳妇的嫁衣,本来打算送给隔壁赵家小姐,结果那赵小姐却嫌弃,不肯收。有这样一个傻大块穿着一个被扔在地上踩踏过的女子嫁衣,冒着瓢泼大雨,来来回回走了京城好几遭,被别人说成傻子痴憨,还傻乎乎的笑。
  他想除了这个大瓦片儿,这个世上,再也没有这样一个傻瓜。
  钟檐偷偷看了一眼拿着猪八戒泥塑的男人,没有恼,甚至偷偷发笑,和当年的傻气比真是有过之无不及,不禁开口,“喂,你手上的泥人,就这么让你乐呵?”
  第二日,钟檐起了个大早,打点了一番,去面见赵太守,把整件事情解释清楚。申屠衍常年驻扎在兖州境内,与兖州赵太守也打过几回照面,他不能确定他是不是还记得他的形容,便扯了个谎,留在客栈等他。
  原本中午,钟檐就应该回来的,可是到了下午,甚至傍晚,都没有钟檐的消息。
  天色快要暗下去,钟檐依旧没有回来,却终于传来了消息。
  却是个荒唐且不合情理的消息。
  ——钟檐锒铛入狱了。

  ☆、第三支伞骨·合(下)

  “怎么回事?”
  主事道,“唉……一言难尽呀,原本那太守大人还是客客气气的,却瞬间翻了脸,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许……也许……”他偷偷望了一眼身后一直低头沉默的秦了了。
  申屠衍见到这样一个情状,心里也明白了几分,官场上的人对于酒色财气这类东西,历来都是行事的敲门砖,他以前为将的时候,也少不了人送这些个东西,又一次,甚至把两名歌姬弄到了他的帐里,他好不尴尬,当场处决了那名副将。
  现在,钟檐带着秦了了前去,想必那赵世恒会错了意,他转头看向秦了了,横眉问,“那太守大人可是对你行为不检?”
  这样羞人的话一个女儿家怎么说出了口,秦了了眼圈有些红,咬着发白的嘴唇,“是害了钟师傅……”
  这一句,倒是在申屠衍心里坐了实。
  说来也是冤孽,从十岁开始,那个叫大瓦片的娃娃就立志要扫尽钟檐后院的桃花障水,可是他身边的桃花障水一波未平,一波就跟着来,从不消停,以前的杜素妍是,那个赵小姐也是,现在的秦了了也是。
  “你把当时的情景描述一遍给我听?”
  “事情是这样的……”
  申屠衍细细听着,今天早上他们三人进府时,赵太守的态度其实并不算缓和,一口咬定从他们的货中搜出了兵刃,没有个合理的解释他也交不了差,这时,钟檐便把这货的封装时伙计的笔录以及当时的细节描述给他听,“赵大人,这些人都可以证明当时这批货里全是伞,而且巧了,昨日我正好遇上当时这批货进入兖州仓库时的守库人,就请这位大哥为钟某作了证,也在这里,既然进仓库之前是没有这些利器的,自然不可能是我或者胡老板放进去的……我相信大人一定会秉公办理的。”
  钟师傅说完这一些,太守捻着胡子思忖了半刻,却转变了态度,连声说会秉公办理,钟檐便宽了心,他们又说了一些面上的话,那赵太守便来拉钟檐喝酒,他推辞不过,一一敬了酒,不过是几杯浊酒下肚,那赵太守就有些犯浑,上来牵一旁秦了了的手,便是又亲又摸。
  钟檐待秦了了如妹,自然上来阻止,推搡着赵世桓倒地,竟然恰好撞到案桌旁的烛台上,昏死过去。
  “这就是全部?赵太守期间可有说什么奇怪的话?”
  “奇怪的话?”主事猛的想起,“想起来了,席间赵太守看了钟师傅许久,忽然问,‘你姓钟,可不会与云间杜氏有什么关系?’钟师傅那时一愣,马上笑着回答,‘我一个平头小民,怎么可能与这些大人物扯上关系?’太守笑笑,就没有再问下去,这大概是最奇怪的对话了吧?”
  申屠衍神色如常,答了一声知道了,便径自走了,剩身后秦了了的哭哭啼啼,和主事的叹息声,“什么表哥啊,终究不是亲的,遇上也不上心……”
  申屠衍沿着并不繁华的街道走了一路,想着这件事情的始末,当他听到云间杜氏时,只觉得两耳震得一嗡,心弦崩塌。
  他站在兖州境内的街道上,黑云低垂,凛风有摧城之势,他抬头望天,一滴雨水打在他的脸颊上,他心中了然,这兖州城,只怕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这一夜,申屠衍睡得并不踏实,开了窗,听见对面房里琴音传来,一整夜都是反反复复的《伊川歌》。
  清幽苦涩,呜咽反恻。
  申屠衍心头很不是滋味,他以为自己死里逃生以后,再也不会回到这里,可是因为钟檐他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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