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伞骨 (温如寄)


  钟檐淡淡瞥了他一眼,哼的一声,“牛嚼牡丹,不知所谓。”
  申屠衍也跟着嘿嘿的笑,他看到的其实是不同的,他看到那个身形瘦弱的少年提着一盏灯,在琼苑的归路上茕茕独行,脸上没有快乐甚至悲伤的表情,与众生无异。
  可是却又很不同。因为他知道,这里虽然人声鼎沸,却只有他是与自己有关联的。少年孤身一人,穿过无垠的黑夜,要带给他一枚捏坏了的糕点。
  很多年后,申屠衍时常想,如果他和钟檐一样,都生在钟鸣鼎食之家,然后两家对面而居,他垂髫未冠,他尚总角,过些竹马青梅的年岁,然后一道儿长大,立相同的志,遇相同的人,走同一条路,而不是日后的各自陌路。
  可是前半生匆匆而就,常不随人愿,亦非天刻意为之。
  钟檐这样仔细想着,方才想起,自己第一次见到赵世桓,其实是在琼林宴会上,那时跟在萧无庸身后的官员,露出绯色罗袍的一角,神色恭且穆。
  从头到尾,萧无庸从学问问到了朝事,赵世桓始终不发一言,以至于他现在才猛的想起。
  “我之前一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他,原来是在那里。”钟檐喃喃。
  “你说什么?”
  “没什么,我说三天后我们去兖州。”钟檐道。
  三日便这样过去了,并没有发生什么大事,兖州那边也没传来什么更加坏的消息。胡家的人使了银子,胡老板想必也不会过不舒坦。钟檐相信依着他的性子,自然是心宽得很。
  只是临行的前一晚,申屠衍去准备上路的马匹和行李,一只迟迟未归,钟檐很早就睡下,总觉得睡不安稳,总觉得门随风开合,似有人窥视。
  他踟蹰着,终究去开门,扫视一周,不过是风过亭廊,空无一人。
  “出来吧。”
  女子的素裙一角露出在外头,想必是没有注意到。
  姑娘在梁后躲了许久,最后终于不情不愿的出来,面有羞色,低低的唤了一声,“钟师傅。”
  “怎么还不去睡?”钟檐面露尴尬。
  她眼眶通红,“小兔子早上还好好的,晚上的时候就恹了……能帮我看看吗?”
  钟檐想起她那一堆小动物,脑门又疼了,心里想着烧成红烧兔肉就不病了,可是嘴上还是不想伤了小姑娘的心,“在院子了吗?走吧。”
  枯草到了这个季节都上了霜,矮屋里偷漏的光亮照亮了蹲在草丛中的两个身影,窸窸窣窣。
  “不是病了,只是吃多了。”钟檐放下肥得几乎要托不动的兔子,眉头一皱,“话说你给它吃什么了?”
  “也没有什么,就是把早上……剩下来的那碗粥……给他吃了。”她觉得不好意思,声音越来越低。
  早上的粥,那分量便是申屠衍,也够他两顿了。钟檐觉得好气又好笑,“好好,你以后少给它吃些便好。”
  秦了了的头更加低了,面上也染上了酡红,她其实真正想要问他不是这个事,而是一句话,可是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怎么也说不出口了。
  在勾栏时,她的那些秋娘姐姐时常告诉她,都入了风尘,还要什么脸面,男人便是欢喜这样没脸没皮的,她想了许久,终究只能低低的说一句,“钟郎,我提在伞上的那一句诗句,我是很喜欢的。”
  申屠衍回来的时候,风声不止,呼呼地吹着屋檐,他推开木门,便听到了女声温温柔柔的念着这样一句诗。
  若负平生意,何名作莫愁?
  钟檐一楞,脸色有些变,恍惚中回首,才认清了眼前的这个女子从来都不是小妍,从来都不是。
  他二十岁之前,和大多青年一样,听信母亲的话,总觉得金榜题名,白首齐眉,便是人生之幸,那时他们的门第已经败落了,他又遭赵家小姐拒婚,她的母亲安慰他,“我的儿,娘前些时候也许是错了,我的儿媳妇,门第,容貌都不重要,只要那个人,能够心甘情愿的一辈子陪着你,娘便许了。”
  后来他娶了蒋氏,可是那人不是甘心的人,后来的定的那几房亲也通通不是,到了此刻,白发齐眉这几个字,才重新涌上心头。那个姑娘软软糯糥说,我想要一个家,柴米油盐的家。
  这样的白首齐眉,似是他一直想要的,又好像不是。
  申屠衍放在把手上的手突兀垂下,什么也没说,突自进了屋。
  风沿着屋檐又吹了一夜,申屠衍又梦见那口巨大的棺材。
  这一次,他却没有躺在里面,风穿过他的胸膛,他不过是天地之间的一抹幽魂,他在这一片荒原上挖着一个又一个的深穴,等到挖完了才发现一切都是无济于事的,任何东西都能贯穿他的身体,他根本就搬不起任何一具尸首,也无法埋葬任何一个士兵。
  统领千军万马的将军,末了,连一处坟穴也无法给自己的士兵。
  他的眼里满是迷惘,在天地之间走了许久,忽然一个苍老的声音问他,“你要去哪里?”
  “去江南。”
  “为什么?”
  去江南做什么呢?他想了许久,也没有想起要去哪里做什么。
  第二天早上,她们终于上了路,原本胡家那婆娘和幺子也哭哭啼啼要跟着过来,终于甩了他们,一回头,却从马车的后面钻出一个脑袋了。
  秦了了捏着衣角期期艾艾,可是出了云宣城已经几个时辰了,再让姑娘会去显然不合适,只好带着她。
  秦了了原本低着头忽然绽开了笑颜,“嗯,我一定不会叨扰到大家的。”
  马车粼粼,不日就进了兖州城。钟檐跟着胡家主事一安顿下来就打点了一番,他原本做不来这些,可是乱世求生,撞得头破血流了也便自然懂得这些了。
  等疏通了关系,到了傍晚时分,他们才被允许探了监,穿过悠长的走道,便听到那骰子在碗中打转的声音和吆喝声。
  走进了,才发现牢门大敞着,几个狱卒撂着袖,脚踩在长凳上,对着滴溜溜转的骰子大喊,钟檐环顾了一下周围,摸了摸鼻子,眼里含了笑,“胡老板真是好生逍遥,看来我们来倒是多余了。”
  胡老板抬头,撂了骰子,立马变了脸,倒是真二八经的含冤莫白的模样,“哟,钟老弟呀,你可算来了,老哥我好冤枉呀。”
  接下来的半个时辰,胡老板握着钟檐的手,痛哭流涕,咬着唇呜呜咽咽的讲述了他如何被冤枉的,看得旁边的立着的申屠衍直想剁了那只手。
  “……太守大人说要那货物的工匠来解释一番,我也这是没法呀,你说好好的伞怎么会飞进那铁疙瘩呢,私运军械,我祖宗八辈都是本分人呀……”
  钟檐听他絮絮叨叨,语无伦次,也没有提供什么有用的线索,敛眉问,“行了,你就收收你那张嘴巴……兖州境内可发生过什么大事?”
  “倒也什么大事,边陲之地,流寇甚多,本来就不太平。”主事想了想,“要说最轰动的事,莫过于一个月前,金渡川一役。”
  原本站在一旁闭目养神的申屠衍,猛地睁开了眼。

  ☆、第三支伞骨·转(下)

  “不过这也没什么干系。”主事继续说。
  钟檐一愣,开口,“那你说个什么劲啊,这些事是我们这些平头小民能议论的?”他被这对胡家主仆当真气得紧,只想着赶紧跟当地官员疏通,处理这场乱赶紧回去,因此嘴上也没有了半分好气。
  “好了好了,胡老板,我们就不打扰你了发财逍遥了。”钟檐说着,便随着众人走出了牢门。
  北境的天空黑得早,出来时城镇阡陌已经披上了一层薄薄的瞑色,钟檐和申屠衍走在前面,秦了了低着头,不紧不慢跟在后面。
  “你在想什么?”钟檐转头看对方凝眉的脸,“你是在觉得这一切……太顺利。”
  “私运军械不是轻罪。按照大晁律例,叛国之徒,其心必诛,不牵连宗氏族人已是轻罚了。”申屠衍道。
  “你怎么知道?”钟檐眯着眼,忽然想起一件事来,“现在谁也不能证明那东西谁放进来的……万物皆识其主,你是说……”
  “让那刀箭自己讲述来路。”
  男子在风中站定,一回身,才发现他与申屠衍已经把秦了了和胡管事甩到了好多路,便停下步来。
  秦了了跟上的时候,已经过了一些时刻,两个男人并排站着,月色溶溶,落了一衣襟清辉,她停下步来,低声笑了出来,却不知是什么引得她发笑。
  是月,是景,还是人?
  “你笑什么?”他终究忍不住问了出来。
  女子却扬起头,眼眸里仍是流光月色,“哪有什么理由,我哥哥常说,世间喜乐已经由不得自己,难道哭笑还由不得自己,世人都说伤者流泪,可我偏不,我偏是要笑……”
  “姑娘倒是好性情。”申屠衍道,脑中似是浮现了些什么,却不甚分明,便没有细想,继续问,“姑娘回到了故乡,怎么没有半点情分。”倒是对旁边摊子的泥塑面具兴致甚浓。
  “我本没有故乡,一个没有亲人的地名又怎么称得上故乡,倒是这些泥塑小人颇为有趣……”钟檐听了,就回头要给她买,他总是习惯性的对着这个姑娘宠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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