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伞骨 (温如寄)


  “至少我会永远陪着你。”
  申屠衍的双眼通红,手都是有些抖的,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说这样一句,他是从生死场里出来的人,看过很多的人的生死,自然知道这样一句生死不离几乎是不可能,可他那时只想要告诉他这样一句。
  原本难受着的少年听到这样一句,忽然轻轻的笑了,“你陪着我?你陪着我又什么用?养着吃饭吗?再说了,你的契约不过是二十年,到时候自然是会离开的……”
  申屠衍却紧紧握住了拳头,表情极其隐忍,钟檐的脸距离他不到一寸,他甚至可以数清他的睫毛。阴霾的天空忽然落下稀疏的雨滴来。
  落在脸上的雨滴,凉凉的。
  落在脸上的,还有一擦而过温热的唇。

  ☆、第三支伞骨·承(上)

  钟檐愕然,原本苍白的皮肤染上了桃花色,四目相对,申屠衍也有些慌乱无措,紧张的舔了舔唇皮,干涸的唇皮上还留着那人皮肤的气味。
  如同鼓点的心跳声交织在一片稠密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中。
  “那个啥?”钟檐勉强平息胸腔上那剧烈跳动的心脏,忽然弯了眉眼,“那个你饿了?怎么见人就啃,少爷我没给你吃饱吗?再说少爷我也不像馒头呀……”
  他顾左右而言他,毕竟这样的感觉太微妙,心里酥酥麻麻,好像被什么啃去一块,有些微疼,也有些……欢喜。十五岁的少年从来没有喜欢过谁,甚至不知道这样的感觉称为喜欢,他只是本能的感觉,这不是一个好兆头。
  申屠衍克制住身体里古怪的情思,赶紧回话,“不……不像。”
  “走,回去,少爷我请你吃正真的馒头去。”钟檐站起身,拍拍身上的泥土。
  钟檐努力回想,大概那就是故事开始不对的地方。以至于多年后都做着同样一个梦。
  迷雾中的少年一个人孤零零蹲在湖边,眼睛睁得大大的,却空无一物,然后空中忽然伸出一只手来,他想要去抓住,却又不敢握住,到最后放开,或者说这个梦境从一开始就是杜撰,就没有这样一双手……
  如果梦境是杜撰,那么记忆也会出错。
  少年荣华是梦,家道中落是梦,湖心许诺是梦。
  爱欲嗔痴,皆为虚幻,痴人迷途深陷而不自知。
  他再次醒来时,依旧是云宣布衣青衫的糊伞匠。
  入冬以后,伞铺的生意清减了许多,这一月里做得最大的一批生意,便是胡老板家的那批货,钟檐是从月初赶到月中,才把这么大一匹货赶完。
  胡老板是经营北方皮货生意的,常年在两地游走,和许多徽州的商贾一样,他有着以物易物,财生财的生财头脑,把北方的皮货带回来的同时,也把南方的一些特产商品带过去贩卖,而钟家的伞,也就是其中之一。
  一来二往,胡老板与钟师傅一直保持着合作,从没有出过半点差池。
  哪里想到,这一次却出了差池。
  从南到北,必然会经过京东西路,却在兖州被官府以夹带禁物的原因被扣留的了下来,不允许出关,货物堆积在仓库里,赶上连日里阴雨,浸泡得发了霉,大部分的伞都不成样子。
  当然,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就在那批货被扣留的第七日,官府搜查,果真从那仓库中搜出了了不得的东西。
  ——那麻袋里表层一层是伞,拨开了表面的伞,赫然是数十把锃亮亮冰冷冷的刀箭。
  这些年来大晁边陲虽然表面无事,实则暗涛汹涌,边境虽然未明令禁止通商,可是生意一年比一年难做,却是不假。如今被查出这么些烫手山芋,不牵连家人,也怕是要安上一个私通敌国的罪名。
  自从胡老板在兖州被扣留住了,胡家的人也上门寻过几回。
  第一日,胡家的那独眼婆娘站在那钟家伞铺,扯了嗓子就开骂,“哎呦,小钟呐,你胡大哥可是把你当亲兄弟看的呀,你怎么能够这么坑他呀!还有没有天理了,可怜我们孤儿寡母的,以后可仪仗谁?”她这厢嗓门如牛,脸上却愣是没有挤出半点湿润来。
  钟檐看她憋得忒辛苦,安慰道,“嫂子,你放心,我们做得是正经生意,胡老板总是会回来的……”那婆娘把脚一跺,虎背熊腰的身体晃了三晃,觉得嗓子甚渴,踩了小碎步就走了。
  第二日,来的是胡家的那小儿子,在两个老婆子的搀扶下进了门,扯了一张小帕,哭得那叫梨花带雨,肝肠寸断。钟檐打心眼里觉得这儿子实在是忒孝顺,孝感动天,一直在旁边沉默的申屠衍被哭声叨扰得不行,忽然开了口,“你老子没了,你家里的财产不都是你的了吗?”那小子眼珠子转了转,立马精神抖擞,翻了个*的白眼就走了。
  第三日。来的是胡家的管事,总算是个经事儿的主,“钟师傅,你看这个事,如何是好?”
  钟檐思忖了一会儿,那批货是他和申屠衍两个人亲自装上车密封好的,听着中途又没有解封过,那军械怎么会平白无故的到他们的车上,莫非是长腿跑上去的?
  当然不可能,钟檐为自己这个荒诞的想法自嘲地笑了一下,又问主事,“胡老板最近生意场上可有和什么人有些恩怨牵扯?”
  主事摇摇头,“我们胡计不过是做寻常生意的,皮革杂货什么的,虽说生意场上免不了冲突,可总不至于栽赃,再说了,又有谁这样的通天本事?”
  “有。”申屠衍忽然抬了眼,形容颇是严肃,顿了顿,“那物什能够长腿跑进来的空当,也只有在仓库的那几日了吧……”
  “你是说?”钟檐脸色变了变,又转头对主事说,“既然这批货是从我钟家出去的,自然不会让胡老板白白背这个黑锅,过几日我与你们一道去吧。”
  主事忙不迭谢过,又说了几句客套话,才离开。
  “你有没有想过,胡老板不过是做寻常生意的,怎么会出事?”主事离开后,申屠衍才开口。
  “你可知兖州太守是谁?”
  “你是在阻止我?”钟檐挑眉反问,“我和胡老板不过是平民百姓,也许只是件寻常案件,没有你想得那么复杂。”
  “可是当年,你终究是……算了,”申屠衍叹了一口气,“现在边关局势很不明朗,我和你一块去吧。”
  “我不愿意,你可知带上你,要多费多少银子吗?”钟檐反问。
  申屠衍苦笑,才要反驳,却听得门外有异动,那声音绝不是主事去而复返,他心念一动,足见一点,那大门已然大开,门边沿重重的扣在墙上。
  再回首,一招擒龙手,已生生扣住了对方的面门。
  “秦姑娘?怎么是你?”连忙收回手,眼却仍然盯着她直直的瞧。
  那女子哪里见过这种阵仗,猛咳了几声,再抬头,脸上已经包了一包泪,滴溜溜的在眼框框里打转。
  “秦姑娘,瞧这莽夫,这个……可是吓着你了?”钟檐赶紧安慰,秦了了低着头,默默的摇摇头。
  钟檐仍是觉得过意不去,狠狠剜了申屠衍一眼,看见秦了了的时候,他总是不自觉的想起小妍,想着小妍受了委屈,会不会也是这样把自己藏了起来,不言不语呢。
  他这样想着,心里越是难过。
  于是我们的申屠将军又被狠狠的晾在一边。
  饭桌上,钟檐一个劲儿给秦了了夹菜,说着姑娘家家的,其实太瘦不好看,秦了了笑着往嘴里送菜,忽的眉头皱了皱,申屠衍在饭桌的另一角凄凄惨惨的扒饭,有生以来第一次想着怎么没有把另半缸子盐散进去。
  饭后,钟檐坐在自家门槛上,教小姑娘扎伞,一只新扎的伞打开,伞面素白,秦了了提了笔,泼墨挥洒,墨笔稀疏的勾勒几笔,山色空朦,云深路隐,便是一场纸上山水。
  画罢,秦了了又提笔,在画旁边写下了一行小楷。
  今日槿花落,明朝桐树秋。若负平生意,何名作莫愁?
  若负平生意,何名作莫愁?
  ——其意昭然若揭。
  申屠原本站在院子里扫落叶,忽的对上女子盈盈的目光。
  她似乎也在看自己,那目光与平时很不同,里面的东西让他读不透彻。
  “听说姑娘祖籍兖州,想不到画起江南景致也是妙笔生花。”
  “我很早以前就说过,我没有故乡,我的故乡是我想要停留的那个地方。”秦了了笃定。
  “哦?姑娘画得这么生动?想必是去过了。”
  “不,我从来没有去过,我等着有一个人带我去那里。”秦了了抬头一笑。

  ☆、第三支伞骨·承(下)

  申屠衍觉得自己最近真是越发没有下限了,竟然跟小姑娘较起真来了,还是以这种九转十八弯的方式。
  去兖州的日子已经定下来了,申屠衍最后一次问,“你真的确定要去那里?要知道,兖州并不大。”
  钟檐点点头,“我很清楚。”
  申屠衍叹气,“好吧。”那么,我陪着你吧。
  钟檐自然清楚,当今的兖州太守姓赵,名世桓,差一点成为他的岳父。
  十五岁的钟檐俨然已经是一个奋进的书生了,自从他的伙伴们纷纷疏离他了以后,他越发认真用功起来了,他要考一个功名,不是为了谁,也不是为了争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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