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答应了呀,这可是君子一诺哦,你看,这天上地下的夕阳,亘古不变的她便是这约定的见证,青莲”
“嗯,瑞嘉,我记住了。”
嘉瑞不会忘记那日自己拉着青莲的手,倚栏望天指水的种种,那一刻他忘记了自己昏庸帝王的身份,也不再去探究青莲隐于童府的秘密,相交的二人没有身份的挂碍,一切原本是那般美好,只可惜日近黄昏。
嘉瑞往事的沉思被几声泠泠的乐音惊破,只见青莲端正坐在长春凳上,衣衫平整的搭在膝上,赤足玉白在前,琵琶抱在怀中。青莲的头微微的侧着,发丝顺着鬓边滑落,遮着颜面看不清神色,但是隔着丝丝缕缕嘉瑞还是能够看到得到,那紧紧抿着的嘴唇,嘉瑞回想起方才所见,青莲这样坐着岂不是雪上加霜?
刚受完责打的青莲这样坐着当然是疼痛非常,但是也只好咬牙忍着,专注于手中的琵琶,毕竟是多年未弹了。青莲回想了下方才的音色,轻轻的旋了一下轸子,然后微拢手指,信手轮扫起来,一波一波,由慢渐快,右手也试着辨认了音调。
澜台所藏之琵琶自为名器,音色上佳,青莲不过是寻常调试却已是未成曲调先有情,如落珠玉的琴声,如那水波潋滟,折射出一片霞光,而那愈加娴熟的手法也吸引了厅中所有的注目。
吴德站在嘉瑞身旁,一脸得色的看着青莲试音调琴,心中窃喜,因为他知道,无论怎样做这位和自己争宠的新晋乐师都是不会好过的了。青莲若是不会弹琵琶,那便是乐府连坐同罪,可以让平时自傲清高的乐府中人受责,吴德自然是高兴。可是看样子像是会弹的嘛,吴德看着青莲怀抱琵琶端庄的样子,嘴上扬起一丝冷笑,既然这样,那你便从此失尽身份,为人所唾!
为乐
青莲怀抱着琵琶端坐在长春凳上,短暂的调音之后手抚着琴弦竟沉默起来,看的秦正清心中着急,不知这位徒儿又在想什么。若说是不会弹这琵琶倒也正常,最多乐府获罪,罢去自己乐首和青莲乐史的身份,况且若是青莲可就这样脱出宫廷秦正清更是高兴。但是眼前的青莲如此怀抱琵琶端方正坐,刚才的试音更是让秦正清怀疑,青莲的来历他很清楚,可是自己教导的近十年来的确是没有见过青莲演奏这下作的乐器,难道想勉强而为之?
青莲抚着琴弦的手有些颤抖,因为真的很疼,不光是身上,还有心里。琵琶在怀的感觉依旧是那样捻熟,随之而来的记忆无奈的清晰起来。跪在地上被逼在酒色中挣扎着弹梅花三弄?还是倚在霓虹里求着恩客放过母亲而弹着阆苑情歌?不,尽管自己那时还年幼,但那这不是借口,现在还能再弹那些吗?不!我再不要!
嘉瑞高座在上,看不见青莲细微颤抖,但也不打破此间的沉默,玩味的看着这一个世家公子怀抱琵琶的样子,赤足在前分外撩人,不禁又回想起初见误会青莲是出逃男倌的光景,心中冷笑,哼,若是和颜澜那厮扯上关系,会弹个琵琶倒也是不奇怪!
由于青莲随母被童屹从彤枫楼被救出,童屹以迅雷之势扳倒胤疆最大最黑的青楼,然后接这对青楼母子进礼乐童府,这些都是曾经轰动帝京的大事,但是由于童屹和慧敏的某种默契,这些事被禁言了,那时尚还年幼的嘉瑞自是不知道这些旧事,因此也不知道青莲的来历。
嘉瑞未明的情绪被破空而起的裂帛之声惊破,只见片刻前还低头沉默的青莲忽然抬起头来,晶莹的泪水划空而落。那样气势奔腾的乐音简直无法想象是从那柔弱无骨的纤纤玉指下迸出,而那样超绝的乐技不见丝毫生涩,几乎可以断定,名家子弟童青莲绝对是早已习得这琵琶媚音。
青莲像是倾注了全部气力于手中的琵琶,而嘉瑞原先轻蔑玩味的情绪渐渐被牵引的沉淀下来。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霸王卸甲,原是如那滔滔江水气势,却渐渐的如楚歌绝境,乌江萧风瑟瑟生寒,兵甲抱暖,美姬泪舞,风华,霸气,得意,失败,萧索,一切都是宿命的无奈,不可争,因为命运不是在自己手中么?
一室的的情怀舵着青莲的琴声跌宕起落,由风发意气到孤怜情潇,沉浸其中,辗转思绪,不能自拔。很多人听不出这什么曲调,在场能分辨的只有秦正清和嘉瑞,而现在只有嘉瑞了。
这一古曲战歌霸王卸甲,是青莲在澜台所收集的古谱曲集中无意翻到的,仔细的推敲过,因为琵琶这乐器近百年来都作取媚邀宠之用,因此这一古曲已经很少有人知晓了,除非是读过谱或是谱作他曲,藏家嘉瑞则是前儿善乐的秦正清则为后。
但是现在的曲乐之调却已脱出曲谱,秦正清为青莲所弹而展露出的琵琶技艺忧心难过,此刻偷换了调子也没在意,毕竟现在已经很少再去研究琵琶古曲,但是高座的帝王却是一改原先的散漫随意,虚身向前,目中神色迷离而怆然。
青莲,你竟是这样明白,才这般为乐?嘉瑞眼中流露出的是那种沉痛目光,原以为这世上所有的人都认为自己是那般荒唐无道,而你却能够深知我的未得与不争的孤寂落寞,因为此时此刻青莲信手而得的,正是那日在竹林嘉瑞剑舞吟唱的曲调,疏狂不羁,萧索落寞。
忽然青莲的手中的调子拔高一调,原先的失志落寞的情怀再不见分毫,取而代之的却是豪情风发的意气,青莲的眼看着高座的帝王,眼见仿佛重现那执剑问天的英姿。虽然青莲修乐天赋极高,之前研读过乐谱,但是作为一首乐技超绝的古曲,久矢练且未曾弹过一遍的青莲自是记不住那洋洋洒洒的全套曲子,所以不知不觉的竟自己转了曲调,一切是那般自然,连青莲都未觉,或许那相接处的哀伤是那般的相近吧,青莲怀想着母亲教自己琵琶时提过的这首古曲背后那凄楚的故事。
青莲兀自忘情的弹奏,但是身侧的秦正清却是万般担心起来,不再是起先身份名声的顾虑,而是一种对徒儿本身的担忧,如此这般,必定难以为继啊。秦正清很清楚,青莲左手已失劲道,虽说是不要向右手那样急切的拨弦,但如这般高亢急进的曲调,更何况此曲跌宕起伏,时而如浩日当空,时而又如临渊绝境,像是熬沥着心血在谱奏,青莲在这里到底是遇上了什么,怎会弹出曲风如此盈沛却也哀绝的曲子。
秦正清忧切的望着自己爱徒倾尽心意的演奏,仿佛是要用尽自己全部的气力,果然,乐入高处时的一声哀呼惊起众人,望去,只见青莲右手二指血流如注,滴滴红泪顺着琴弦滑落,声断甲断弦未断。
失心
青莲体弱,指甲薄软,那微留的纤细的长甲根本承受不住那澎湃的气势,乐到高处,青莲竟生生挑断了两枚指甲,十指连心,哀呼出声,殷红的鲜血顺着琴弦流到琴面上,再顺着琴上丝丝莲花刻纹嵌入其中,那盛开的莲花仿佛吸收着鲜血的精气,勃勃生姿。
乐声断,几未闻,嘉瑞有些忡怔的看着滴滴鲜血顺着琴弦滑落,或蜿蜒在刻纹中,或滴落在白衫上,仿佛周围的事物都失了色彩,眼前唯独留下了那刺目的血色。
声乐岑寂,厅中的每一个人都仿佛深深的沉浸在了那超绝的哀鸣之中,绕梁难绝,心沉难拔。此时几乎所有人都移开了目光,不忍看那折甲滴血的手指在起琴声。
折断的玉甲那带着掀开的血肉黏连在指尖上,之前凶猛的流血现在似乎也渐渐糊住,青莲将手搭放在琴弦上未曾移开,因为哪怕是只动半分,也是痛入骨髓。可是青莲不敢停下来啊,因为皇上没有让他停,而自己的手上紧系着乐府上下的安危。嘉瑞你至今未语,怕是弹奏琵琶的我还是让你看轻了吧,这样哀想着,青莲的停滞的手又慢慢抚动开来。
嘉瑞眼前猩红点点,这样的情形竟又是似曾相识,果然是宿命的羁绊,两个同在澜台怀抱琵琶的人。记得那是澜台初成的一个黄昏,父王邀亲近之人观湖赏乐,包括慧敏皇后领着嘉瑞生母惠妃等得宠宫人,严太傅领着嘉瑞,乐府林子墨领着秦正清、林素月等子弟,当然还有童屹,年少得志的翩翩童府公子已时任国子监祭酒。
那是嘉瑞第二次见到颜澜,第一次见到这位大名鼎鼎的月国质子,映像中只剩下那一抹惨红的影子,而这一次相见却是真正惊为天人,那一拢长发仔细的被青丝绦带束绑在耳后,露出那绝世的风华的面容,那时尚还年幼的嘉瑞并不明白什么,只为那倾世容颜上的一抹和煦的微笑所倾倒,所折服,出自心底最真最成的欢喜。而一阵风起,发带飘落,青丝弄舞,波光潋滟,落霞满天,在众人眼中,天地间的一切仿佛只是为了眼前的那一人。
亦是玲珑琴声,夕阳的霞光映衬着粼粼湖波在颜澜周身流转,美妙的乐声犹如天籁,年幼的皇子不禁在心中嘟囔,为何严太傅说着琵琶是取媚的器件呢,今日所见,原是这般美好。
嘉瑞皇子惊叹的神色渐渐的由望天移向那起落的手指,想看看那弹奏出如此美妙乐声的手是该是多么的灵巧美丽啊,然而慧心的皇子的情意却是一分分冷掉,那飞快拨转的手竟是每一处指节都在流血,披流琴面,染红膝上大片衣衫,原来那和煦如风的浅笑之上,也是频频蹙紧的秀眉,嘉瑞迟疑的转头看向王座,父王梓烨帝君眼中流露出的竟是让人费解的痴迷陶醉之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