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他,一时又跑出去吩咐厨娘准备些许上路的吃食、一时又跑回房间中找图纸、找材质样版,连夏看见他打仗般阵容也很好奇。
若莫半刻钟前,宫中派人来剑场传话,请祁剑师进宫一趟。
祁澜生性怪异,不是终日窝於剑场就是与三五知心去酒馆,鲜少进宫去。要宫中没人指名要找他打刀剑、补刀剑,他压根儿就懒得进宫。
枉论剑场建得离宫不是近,这样一来一回的话都要整天了,千辛万苦来到闹鬼的剑场了,你要找他打刀剑、补刀剑,还得等这疯子有心情,哄得他快活了,才肯。
他脾气难搞,小文官小武将请都请不动,久而久之,来找剑场找他的人少,找他进宫的人就更少。
祁澜第一次进宫时,他还未出生。
十七岁的祁澜当时身无分文,孤身上路,只带著语冰与夏虫上朝面圣,毛遂自荐要当上铸剑师。
这疯子没什麽是不敢的,韬虹怀疑这世上有让他不敢去做的事。
他不敢贸然去见的人,倒是有一个。那人的名字就如把他打造出来的祁澜般深深刻烙在他心上。
呵,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祁澜,被赶出祁家剑场而恶名昭张的疯子都好胆进宫要求面圣。
面对此人,却平白失了这好胆。
对韬虹来说,嚣狄长流这名字,从来就不陌生。
「长流邀你进宫?」夏一脚踏进房中,语音未下,指尖先一下挑起。
被推下地、快趺个粉身碎骨的砚台,险险被救起浮在半空中,避过一场灾难。
长流这名字彷佛有巨大魔力,正配搭著衣饰的祁澜转过身来,笑得很灿烂。他不答,反哼起歌来,五音不全、与语冰天差地别。「啦啦啦……」
转身那刻,暗紫的衣摆拂过韬虹,带来不受欢迎的不适感,好比赏了他一巴。
「不是嚣狄长流,是小顾。」
正如语冰所说,才没有如此好的事。
嚣狄长流会来邀他进宫去,肯定是天荒夜谭,祁澜上千万的美梦其中一个。
不停被乱飞的东西穿过,语冰一脚跃点,脚尖点於椅背一角,避开所有横飞物件,「那他在疯什麽?」
祁澜跟在嚣狄长流身边团团转了少说十年,总不会移情别恋,爱上认识不久的燕端顾吧?哼,教天塌下来比较快。
三个剑魂你一言我一语,尽情地嘲讽弹核,越说越夸张。
那边厢,祁澜早已把东西收拾得七七八八,双手交叉把上衣脱下来,「阿猫阿狗来邀我进宫也一样,最要紧是我把握机会去找长流。」
还真的是个见色忘友的家伙。三只剑魂有致一同,心底浮现中肯评价。
很快,祁澜已就地脱个一乾二净,他蹦蹦跳跳地套上裤子,兔子一样跳到快撞上柜了。
他唏唏呵呵地跳,脚下一个失平衡,整个人向前倒就要撞上衣柜!「哇哇哇,要撞了要撞了!」
笨蛋。
夏把头撇一边去,语冰眉头一挑,韬虹心底著急、一手猛挥。
三柄剑,一柄直接吊起他的衣领,一柄稳住了他的腰,最後一柄挡於鼻尖前,免他鼻头瘀青的命运。
祁澜吓得瞪大双眸,凝视眼前的韬虹剑,静了一会。
然後他呵呵笑两声,抓起就跑。
「是你了!谁叫你要让我看到那麽倒楣!」他一手抓起韬虹剑,另手抓起布包就冲出房门。
「我不想进宫!」
「由不得你!」祁澜快跑几步,声音越来越小,直至他的疯叫声快将听不见时,站在原地的韬虹猛地向前一仰,失去重心!「呜!」
「可恶!」他暗咒一声,开始识得愤怒。
祁澜不顾他的意愿,抓了剑就跑,明知他不可离剑身太远!
祁澜再离剑场远了点,他立即觉得四肢被拉扯,身体快要四分五裂,而胸口像有座山压著般透不过气来。「嗄……」
「别垂死挣扎了。」夏看到他滑稽的模样,迳自笑得很欢快。进宫,对他来说是好玩事,对韬虹来说却是天下第一坏事。「希望你还回得来!」
语冰从椅子上看他坚持,站在原地就是不想被剑身扯走,就轻轻举脚,从背後踹了他一下!
「啊……」韬虹咬紧的唇一松,明是想大叫,下一刹已被快速扯走,直直化为小小黑点。
夏笑眸一抬,看向语冰。
就不知他是不舍韬虹苦忍,还是纯粹地落井下石?「语冰,你说这趟韬韬能躲过吗?」
语冰漠然瞧他一眼,嘴角勾起,「跟你不是很熟。」
话音刚下,『锵』地一声,语冰剑就快速整齐地摆回剑架上,那道身影也消失无踪。
语冰回剑中休息去也。
呼一口气,夏向後倒,整个躺在书案上,「我们可是同一块铁石打出来的好不?」
啊还不是很熟咧!
每次祁澜带韬虹进宫,夏就希望同一块铁石所打造的他能回得来。
即使明知道韬虹从一开始,就为了送赠嚣狄长流而打造。
***
剑场离皇宫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古早炼剑的时候没有如此好的设备,通俗都是把剑胚丢於山林古井之中日晒雨淋,五年後再寻回来作处理,因此剑场自然设得近山林。
现在,莫说是祁家子孙在好气侯的位置设了个剑胚架,即使不设,祁澜肯定也不愿去爬山。
想到他那我行我素的性格,韬虹的脸色更黑了点。
坐於车顶之上,他乐於不用对著祁澜喜形於色的表情。
马车之内的祁澜肯定也不介怀,他认识的祁澜是个辙头辙尾的铸剑师,他爱刀剑到疯狂的地步,但从第一个人指著他叫他疯子那天起,他也恨到了一个极致。
剑魂对祁澜而言,是什麽样的一个存在,韬虹从出生那天起就很清楚。
夏说,韬虹是我们的狗,我们也是他的狗。
就是这样微妙又簿弱的关系。
剑魂先让他孤立,再让他不孤单,这个次序要能掉转过来,他们之间的关系肯定不似现在般复杂。
若能像夏或语冰一般,对祁澜少一点在乎,他会好过很多。他比谁都奢望,但无能为力。
他与狗的分别在,主人把狗儿送出去还有不舍,狗儿死去还会哭。但没有人会为了一把碎剑而泣,祁澜更不会是那万中之一。
瞧他,祁澜是迫不及待的要将他送出去,他想把剑送出去已等了十年。
韬虹打睹在等剑胚成形那五年,祁澜一定很难熬,天天想把他打好送给嚣狄长流。韬虹坐於马车之上,远眺著不远的飘扬旗帜。
是那赤花,娆罗国的旗帜。那种红他看在眼里,刺痛了眼、札进心头。
如果他真的有心的话,心痛是什麽不用祁澜来教。残忍是什麽,就是剑魂能感受到主子的情绪,主子却无法得知他们感受。
他离祁澜有多远,都能识得,永不会忘了创造者。但祁澜不会感觉到他们一丝一毫的心痛,他不知道这是主子的天生权利还是祁澜根本没有用心感受。
韬虹每次把他带进宫,他都心慌,慌得就似将被遗下的小狗。
他甚至觉得,要是祁澜是狠得下这个心,就让他直直带剑走出剑场,他看著祁澜的背影,站在原地被粉身碎骨也好。
要是夏知道他的想法,会笑吗?肯定就是笑到肚痛了吧。
韬虹耸肩轻笑几声,有时就是妒嫉夏与语冰,不会被韬虹送出去,可伴他至老死,即使就这样困在剑场至祁澜死去,他是有什麽关系?他梦寐以求啊!
祁澜对他们来说,不过千百年中其中小小过程,他只是不想这短短七八十年时光,都要被瓜分走而已。这麽渺小又窝囊的愿望,他觉得就是被任何人嘲笑也很应份。
韬虹伸出指尖,按按眼角,没有滑出液体来。
祁澜说过一句谚语,男儿有泪不轻弹。语冰接下一句,只是未到伤心处。
他自觉已经够痛心到回家会肯定被夏海扁的地步。
从出生至现今,整整心痛十年了,还是没办法落泪吗?勾起练习过千百次才能勾起的嘴角,韬虹旋了身,钻回马车之内。
「韬韬,你就别气了,要你让我乖乖的把你带走,就不用受扯裂之痛你说是不,你知道这也不是我愿的……」
几乎是他一进马车之内,祁澜就吱吱喳喳好大一堆。
奇怪,平常祁澜才不顾剑魂死活,更不理他们心情的,这个儿却讨他原谅了。
祁澜碰不著他,但也把手虚虚地覆在他的手背上,没有让他感到不适,也无任何真实感觉。
「的确痛。」韬虹冷哼一声不领情,却也没有移动姿态,就这样维持手叠手的假像。
即使他说出口不想进宫,不想离开他,祁澜还是不为所动。
这样的祁澜,是不用奢望他有什麽挽留之心,他根本是为了送赠之前的好来好去。
他绝对愿意将区区一把剑送出去好换嚣狄长流的一个笑容。韬虹其实想笑,祁澜真是个天才,他再也找不到比这更残酷的办法。
马车几下颠沛,驾进了阑煦市集,人声吵杂的一声声灌进车箱来。
又一处不平地势让马车摇晃,就在这下摇晃,祁澜把手抽走,一拳撃在座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