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能挺胸直背地踏回祁家剑场,他赔上性命都甘愿。只要能让这压抑在心胸折腾的怨恨抒发,他就是拚了命也要吐气扬眉。
他想要报复,他没日没夜想得快疯了,每每想到的时候都迫得大叫。
胸口那道火把他迫急、迫狂,再不把权位拿到手,他就要急疯了。
那年,他只顾著筹够贿金去贿赂皇军,打通门路准他去面圣,好让他以夏虫语剑得名匠之名。
守门的皇军贪不够,皇军的纪律越严明,那如吸血侄般的存在越精明。
祁澜没财没权,做最下贱的苦工,真等不及的时候他就去抢、去偷、去乞、去求。
总是永远都不够,皇军这天叫你给五百钧,明天立即转为一千钧,那是个填不满的坑,坑内没水,把铜板丢下去不会有半点声音。
那曾让他挫折的、让他受辱的,祁澜都咬紧牙关熬过去,他从没怀疑过自己的能耐,他也一定要相信,夏虫与语冰面圣之时就是他该得的荣誉来临之时。不然他撑不下去。
那双所有铸剑师都该引以为傲、加以保护的双手,担过的苦超乎常人所想像,他像转了一个人般不言不语,只顾埋头苦做,然後一次又一次被皇军打退。
反覆的过程痛苦而长久到祁澜很怀疑自己是否一辈子都要如此过下去。
他少话得像个哑巴,想起以往难以承受的回忆,就拿一双蓄满怨恨的眼来瞪著夏虫与语冰。
他不哭,只有在梦见那双并肩坐在剑胚架上的背影时,会露出似哭非哭的表情。他恨这世上所有生物,最恨的却是剑,可笑的是他们却是他唯一财产。
除了初见语冰与夏虫出现的那天,那抹无奈的苦笑,他再没笑过。
语冰知道,那抹笑是涩的,是无法摆脱他们的哀恸、是终於认命。
夏也怨,怨他把他们当成争名逐利的工具、怨他毫不掩饰恨的眼睛、怨他卑躬屈膝的窝囊、怨他无情无泪的把他们困著。
他不要这样的主子,那时夏的心愿,就是把祁澜那双最讨他厌的眼珠挖出来。
***
皇军不可随便放人进宫,更绝不受贿。
但受贿的,也不会放人进宫。这种人最是卑劣。
那天似乎和之前重覆的过程没有分别,有分别的不过是他诚惶诚恐地把凑足的钱捧著去,但皇军们拿出来教训他的用具,不再是拳打脚踢。
他们把贿金牢牢当当地收妥,然後亮出了棍子,就是官府所用以惩治迫供的长棍。
那是最为偏僻,只供进贡使者使用的东南门,门扇就在他身後大开著,他却只能向反方向逃跑。
那两名以玩弄他为乐的皇军,没打算轻易放过他,就这样不费吹灰之力地把他给抓住,然後按压在地上,以碎布拚凑而成的簿衣,给他们拉高过头去绑住挣不停的双手。
他只能愤怒地嘶叫、疯狂地挣扎,尽管那副躯壳内连一丝力量也没有。
贴在滚烫的石地上,顶著炽热的炼阳,祁澜永远不会忘记石地的浮焦味。
在获得最高剑师之名前,他不许自己被打死在这儿。
那两名皇军说了好长一串,什麽乱闯皇宫的刑法、什麽私下贿赂皇军,他听不进去。疼痛开始降临,打的第一下已教他咬破了舌头。
要忍下呻吟根本是不可能,只因唇已咬得破烂。他不觉得自己可怜、也不觉凄凉。
他只是恨、只是不甘心,他没看任何方向,只死盯著百步之远的肆堇大殿,比起数不尽的苦日子,那大殿现在就像他面前般近。那个拚死攀上的地方。
背上一下又一下的重撃,让身躯不能自控地抖动,像只毫无尊严在蠕动的虫。
他连骨头都是烫的,浑身无处不烫、无处不痛,如被火焚。
「啊啊!嘎呀呀………啊──!」白皙的背,很快,怖满了一条又一条的红痕,两指粗大。
反覆打上的地方更痛,似敲碎了骨头。
「嗄、嗄……啊──」
高温与极痛的煎熬之下,祁澜开始神智迷离,陷入昏迷。
皇军听他的呻吟越来越微弱,想出了新招数。
他们把棍子抛走,换成缨枪去割开他的背。
祁澜被那一波又一波痛心疾首激得醒过来,然後那锐痛,令他再也昏不过去……
「啊───!」痛叫扯得喉咙沙哑,血泊泊地自他的背流下来,浸上了石地、染湿身下。
「啊呀……呀───」
皇军们慢条斯理地找完好的肉来割,割得极慢,在享受他的惨叫。
血越涌越多,很快,他整个背部没完好的地方,都是血,割烂了破破烂烂一大片,「阿……阿……」
嚎叫,张嘴却无声音;张开乾涩的眸,却无泪滴;向前爬,却没有移动半分。
他只觉得再不爬离,就会给痛到失禁。
就在那两名皇军嫌不够、要再玩切割游戏时,祁澜按著的剑,开始震动……
那是夏虫。
那是对他恨之入骨,恨不得把他的眼珠挖出来的夏虫。
夏虫越震越剧,撃打剑鞘发出彷若低狺的声响,连两名皇军都停下了、疑惑的寻找声音来源。
夏再也忍无可忍,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何如此愤概,他本是最恨祁澜,现下祁澜被当成是鱼儿般被人恣意切割、毫无尊严地蠕动,他该最是快意。
但祁澜的血,溅上他的时候,他却没法再静观下去。天知道祁澜的血,快要染红宫门前一片地了!
他可以容忍祁澜仇恨他与语冰,不管祁澜恨他们、或是他们恨祁澜,都有其理由。
但这两名人渣的伤害,却是毫无资格!
让他一举出鞘杀了他们,之後不管祁澜是爬的爬过去面圣,再也不干他的事!「我杀了他们!」
眼见剑身快将出鞘,皇军的视线也凝在夏虫之上。
千钧一发之际,祁澜的颤指、弯曲,费尽最後一丝力气,虚抓著剑鞘……
即使这样半点也阻止不了夏虫的出鞘,但他还是要做,「不要……」
「不要这样……」祁澜抬头,以朦胧的双眸找寻著夏虫的身影,坚定地重覆意愿。
夏虫不可置信地瞪著他,觉得他的脑袋真是被打坏了!
他被人虐打成这样,竟然还替那帮人渣求情!他是不是疯了!?
祁澜很清楚,自己没有半点资格去要求夏,即使夏此刻就将皇军杀尽,他没有任何立场去阻止。
只是,他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不想前功尽废。
即使是当今圣上多爱奇珍异物,也不会要一把邪剑。谁会赞赏一把无人操控、却血溅宫门的妖剑?「不要……」夏虫一出鞘,他这辈子怕是完了、毁了,停在这儿了。一手握著剑鞘,祁澜捕捉著夏的眸子,「别这样,求你了……」
「求你了,夏……」
这是祁澜第一次叫他夏。
这更是祁澜第一次求他。那个对他们恨到极致的祁澜。
站在浑身是血的祁澜面前,凝视著他蓄满哀求的眸子,听著他一遍又一遍恳切的声音,彷佛是他这辈子唯一的请求。
夏有想哭的冲动。
他在那一瞬间,几乎就完全明白了一直以来自己想要的是什麽。
是只有祁澜才能赐予的东西,却不是他的眼珠。
那种释然,与祁澜可能一辈子都不会给的认知,令他想哭。
***
祁澜被虐了半天,然後似垃圾般被丢在宫门一隅,背上的伤连块布掩盖也没有。
他悠悠转醒之际,夜已深,只觉背部像被火烧过的赤痛,而背骨几乎全被敲碎般痛苦难当。
他被丢在宫门外头,指尖再向前半分,就能碰上冷硬的铁门。
在梦寐以求的皇宫之前,面前是紧关的入口,还有什麽比这更残酷的事吗?
祁澜把身边的两柄剑拥在怀内,然後扶著宫门,慢慢地站起来,每一轻微的伸展都让他剧痛。
双腿突地软倒,无力支撑的他跌坐地上。手心的湿意,竟来自未乾的血泥。
把污脏得像乞丐的脸贴於冰凉的铁门上,烫痛几乎要把他的志气一点点烧光。
他现在,就觉得自己很凄凉了,「呵……」
他把双剑轻放在膝上,然後抚上门,指尖描绘著每一花纹条理。
那黑夜中的大门,彷佛高至插云、教人绝望的压倒性强大。
「开门……」
他轻轻地敲打著门扇,只发出钝闷的回音,似有限度的回应,「开门给我吧……」
「开门给我…开门吧……」
静夜中,宫外半里无人,只有一声又一声的拍打声,与自己凄冷的声音,「求你了……」
他连自己在哀求的人是谁都不知道,求的是什麽?门吗?宫中人吗?神衹吗?
哈哈……疯子最会的不就是祁求神明吗……
这些年,他拥有夏虫和语冰,更可幸的是,他拥有能看见他们的一双眼。
那是他唯一有的东西了,是他从不寂寞的证明,但他却从不依赖夏虫与语冰,那跟一个人过活没有分别。那跟一个人过活,没分别啊……
这些年,他都是一个人撑过来的。被祁家赶出来後,不准他用祁的姓,不准他认祖归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