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咧。”万木爽快地答应了。
韶宁和推门进去,一眼便瞧见伶舟斜倚在床上,披散的长发遮住了半张脸,显得楚楚动人又弱不禁风。
韶宁和心里叹了口气,男人长成他这种姿色的,就算是生在普通人家,也容易被人轻视,更何况他又被卖去了小倌馆,会遭人如此凌辱,也只能怪他命运不济。
伶舟原本半眯着双眼昏昏欲睡,听见开门声,便警觉地清醒了过来,转头见是韶宁和,视线在他脸上滞留了片刻,眼眸中透出一丝复杂的情绪,但很快便又撇开了视线。
韶宁和在门口停顿了一下步子,确定伶舟并不介意自己的贸然闯入,才继续往里走。
他留意到伶舟手中握着一本书,脸部轮廓顿时柔和了几分,在伶舟床边坐了下来,伸手翻了翻书皮,原来是自己前些日子随身带着的一本前人所写的旅途札记。
“怎么,你也喜欢看书?”韶宁和问。
伶舟垂下眼眸,点了点头。
韶宁和意识到他还无法开口说话,于是递了纸笔给他:“如果不困的话,咱们坐着聊聊天吧,一会就开饭了。”
伶舟迟疑了一下,但还是点了点头,伸出左手握了笔,抬头看了韶宁和一眼,似乎在等他先开口。
第四章
韶宁和斟酌了片刻,问道:“伶舟,这不是你本名吧?你原来的名字叫什么?”
伶舟想了想,摇了摇头。
“不记得了?”韶宁和估摸着,怕是年纪小的时候便被卖了出去,记不住自己的本名,也算正常。
于是他又问:“父母是否还健在,你知道么?”
伶舟又摇了摇头。
“你之前说要来繁京寻亲,可有什么确切的线索没有?”
伶舟心下恍然,原来韶宁和是想早点帮他找到亲戚,好将他打发出去。他心中腹诽着,表面上却装出楚楚可怜的模样,一边摇头,一边垂下眼眸,泫然欲泣。
韶宁和刚想出口安慰,此时万木已经端了饭菜走进来,看见伶舟这副模样,忙问:“伶舟,你这是怎么了?伤口又疼了?”
伶舟只是抹着眼泪摇着头。
万木见伶舟手中还握着笔,将狐疑的目光投向了韶宁和,以为是韶宁和欺负了伶舟。
韶宁和面色有些尴尬,解释道:“我只是问了问伶舟家里的情况……”
万木果然唠叨开了:“少爷,伶舟这个样子已经够可怜了,您就别逼着他想那些糟心事儿了,一切等他伤养好了再说不成么。”
韶宁和无奈地摇了摇头,他这个小厮,别看长得很粗线条,其实心思非常细腻,容易同情心泛滥,又爱打抱不平。因为韶宁和没什么主人架子,他也就渐渐说话没了分寸,像现在这样数落自家主子的情况时有发生,韶宁和也已经习惯了。
万木摆上碗筷,伺候着韶宁和在饭桌旁坐下,然后又给伶舟舀了满满一碗饭菜,递到伶舟床边。
回到饭桌旁时,万木看见韶宁和虽然执起了筷子,却拧着眉盯着一桌子菜,久久没有下筷。
“怎么了,少爷,这些不都是您爱吃的菜么?”
韶宁和回过神来,道:“不是菜的问题,是我自己没有什么胃口。”
“出什么事儿了?”万木小心翼翼地观察他的表情,“难道……之前去丞相那儿,不太顺利?”
一旁的伶舟,在听到“丞相”二字时,抬眸看了看韶宁和。
韶宁和眉心皱成了川字型,一手按着自己的太阳穴,喃喃道:“是有些不太顺遂。”
“丞相跟您说什么了?”
“他说……让我在几年之内,必须做到韬光隐晦,不功不过。”
万木愣怔了一下,虚心求教:“少爷,我书读得少,这‘韬光隐晦’是什么意思啊?”
“就是让我收敛锋芒,安安分分地呆在议郎的位置上,不要做出什么功绩,也不要犯任何过错,总之一句话,就是不要太引人注目。”
“这怎么成啊?”万木一听就恼了,“少爷您千方百计地调来繁京,不就是为了抓住机会往上爬的吗,如果不做出什么功绩,岂不是白白浪费了大好机会,永远也升不了官了?”他气呼呼地停顿了一下,脱口道,“我说少爷,丞相是不是见不得你好,故意要打压你来着?”
韶宁和一惊,抬手制止了万木,低声呵斥道:“这话不可乱说,小心隔墙有耳。”
万木也察觉自己过度激动了,下意识往四周看了看,这屋子里除了他们俩,只有一个伤得生活无法自理的伶舟。
他心想应该也不会再被谁听了去,于是略略压低了声音道:“少爷,这件事……您怎么看?”
“我还没有理清思绪。”韶宁和道,“其实我也曾经怀疑过,丞相是否想压制住我,以免我爬上高位会报复他……但仔细想了想,又觉得不至于,如果他真对我如此忌惮,当初又何必将我引荐给光禄卿,让我永远留在文锡郡那个偏远的小地方不是更好?”
万木跟着韶宁和的思路想了想,只觉得头疼,于是放弃道:“哎哎,你们这些做官的,脑子里想的东西真复杂,我是猜不透了。”
说罢便自顾自地大口吃饭,还不时地催促韶宁和多吃点,有什么烦心事等吃完了饭再想。
主仆二人都没有注意到,在他们身后,一脸病容躺在床上的伶舟,却缓缓放下了手中的勺子,若有所思地盯着韶宁和的背影。
伶舟依然记得,当时韶宁和一身风尘拜访丞相府的模样,虽然比起年少时已经冷静沉敛了不少,但是他知道,韶宁和承袭了其父韶甘柏冲动耿直的一面,那不是短短几年时间能够轻易改变的。
如果韶宁和以为凭他目前的这点修为,就能在官场上平步青云的话,那就太可笑了。伶舟几乎可以断定,如果依着他的性子,不出一年,必定会在意气用事上栽跟头。
所以当初他赠予韶宁和“韬光隐晦,不功不过”八个字,还真没有要打压他的意思,完全是出于前辈对晚辈的告诫。
不过他也没指望韶宁和能完全明白自己的用心,虽然韶宁和为习得厚黑之术下了不少苦功,甚至不惜掩盖自己善良真诚的本性,但为官之道,更多的在于先天领悟,而非后天勤勉,仅这一点,他就已经输在了起跑线上。
但是现在回想起来,在之后的两年时间里,韶宁和竟当真一直默默无闻,仿佛在议郎的位置上彻底销声匿迹了一般,以至于身处高位的闻守绎几乎快要淡忘了这个人的存在——可见此人在韬晦之术上倒还是颇有几分能耐的。
伶舟又转念思及自身眼下落魄的处境,若不是韶守和善意相救,只怕他就算重生了也只会更快地再死一次,可见善心也有善心的好处。那么他就再提点韶宁和一次,权当是报答他的救命之恩好了。
吃过饭后,韶宁和欲起身回屋,却听身侧万木“咦”了一声。
他转过身,只见万木站在伶舟床边,手中拿着一张纸,朝他挥了挥:“少爷,伶舟好像在纸上写了什么,我……不太识字……”
韶宁和走过去看了看,发现纸上的字写得歪歪扭扭,但仔细辨认之后,他的眉心便渐渐蹙了起来。
——要想出人头地,必先学会矮人一头。
韶宁和盯着那句话看了半晌,然后抬眼看向伶舟:“这……是你写的?”
伶舟取过另一张纸,继续写道:“以前在一本书上看到的。”
韶宁和眉心疑虑渐渐散去,脸上的神色也柔和了一些:“看来,你还真挺喜欢看书的,以前看的书不少吧?”
伶舟点了点头。
“喜欢看书是好事,”韶宁和对待他的态度明显亲和了许多,“我的书都堆在隔壁的书房里,你有空就自己过去看,想看哪本直接拿好了,不必专门知会我。”
伶舟又点了点头。
韶宁和又低头看了看伶舟写的那句话,觉得颇发人深省,想了想,将纸叠了起来,收入袖间。
然后,他转过身对万木道:“下午我要去一趟议郎阁,得先报个到。你和伶舟在家好好休息,晚上不必做我的饭了。”
“为什么啊?你不回来吃吗?”万木不解。
韶宁和叹了口气:“初来乍到,得主动请上司和同僚们吃个饭,这样才能和大家打好关系。”
万木面露忧愁:“可是少爷,咱们身上带的银两也不多了,你够不够用啊?”
“晚上这一顿饭应该可以应付,至于以后的一段日子……”韶宁和看了看万木和伶舟,苦笑道,“恐怕要委屈你们俩和我一起勒紧裤腰带了。不过应该不需要撑太久,月底就能领到俸禄了。”
伶舟望着韶宁和走出门去的背影,渐渐有些恍然——难怪韶宁和一直不太愿意收留自己,原来是供不起太多口粮。
他看了看自己仍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右手,心里琢磨着,等拆掉绷带之后,还得靠它来挣点伙食费才好,否则真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怪不得韶宁和要将他扫地出门了。
第五章
这日下午,韶宁和换上一身崭新的官服,便不疾不徐地往议郎阁报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