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守绎说到此处,面向北方叩首道:“后人评说,先帝宠信奸佞小人,由着席德盛杀害忠良、为所欲为,实则不然。从始至终,先帝一直心如明镜,席德盛不过是先帝手中的一颗棋子罢了。如今皇上亲政,英明圣哲,朝中局势也逐渐恢复了稳定,如席德盛此类毒瘤,自然是要尽早除去为妙。”
半个时辰之后,闻守绎从御书房全身而退,而成帝也终于愿意用膳了。
翁立善奉成帝之命,送了闻守绎一程。他偷偷打量闻守绎,发现他始终面色如常,与来时并无太大差异,但细看之下才发现,他额间残留着细密的汗珠。
翁立善什么也没有问,只是默默自袖间掏出帕子,递给了闻守绎。
闻守绎道了声谢,接过帕子拭去额间细汗,目视着远方,慢条斯理地道:“翁公公,后宫……是否该整治整治了?”
翁立善立即会意:“丞相提醒得是,像陶昌那种乱嚼舌根的小太监,是该早早除去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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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傍晚,伶舟被万木唤醒过来,才发现自己竟浑浑噩噩地睡了一整个下午。
梦中他与成帝的一席对话,如今回想起来,却让他不由苦笑。
事实上,十年前的他,并没有什么先见之明,想他一名小小的丞相府议曹,如何能将圣意揣度得如此精准。
他提前向席德盛泄密,不过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正巧投合了先帝的下怀。而这其中扑朔迷离的利害关系,也是他在事后,根据先帝的态度和朝中局势的发展,渐渐猜测拼凑出来的结果。
倘若成帝思虑更加周详一些,也许便能找出其中破绽,但此时的成帝,毕竟还是个未成年的孩子,在确定先帝并不如后人评说的那般宠信奸佞,自己的恩师也并无异心之后,便很快消去了心中芥蒂,明言不再追究此事。
而闻守绎的这一番机变应对,无疑为他化解了从政以来遭遇的最大一次信任危机,让成帝从此对他越发深信不疑。
这一日,韶宁和果然没有回来吃晚饭。
偌大的宅院中,只有万木与伶舟两人面对面吃着饭,万木显得有些心神不宁,不住念叨着他的主子,生怕韶宁和初来繁京,会被人欺负了去。
伶舟只好写字安慰他:“少爷做事很有分寸,应该不会出事。”
他目前寄人篱下,为讨好这对主仆,只好随着万木称呼韶宁和为“少爷”。
戌时过后,韶宁和才步履蹒跚地推门进来,而跟着他一起回来的,还有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人。
确切地说,韶宁和是被那人架着回来的。他似乎喝了不少酒,一进门便吐得稀里哗啦的,把万木吓得心惊胆战,连忙端茶递水地伺候着,也没来得及招呼那年轻人。
那年轻人也不介意,帮着万木一起将韶宁和抬上床去之后,才对万木道:“我叫李往昔,和韶议郎同在议郎阁共事。今晚原是韶议郎请我们喝酒的,结果他先被人给灌醉了,所以这顿饭最后是我掏的银子。不过没关系,银子乃身外之物,我不计较的,你们也不必还了。”
说完他挥了挥衣袖,潇潇洒洒地走了。
万木怔怔目送李往昔离去,半晌之后才一脸纠结地转头问伶舟:“他都这样说了,那我们到底是还还是不还啊?”
伶舟笑着写字:“自然是要还的。明日少爷醒了,提醒他千万别忘了这档子事。”
伶舟放下笔,蹙眉想了想,总觉得李往昔这个名字似乎有些耳熟。但不知是不是重生之后记忆有所衰退的缘故,他想了半天也没能想起来,自己上辈子究竟是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韶宁和在床上眯了一个多时辰,到了子夜时分,又爬下床跑到院子里,撕心裂肺地吐了一番。
万木以前从未见过韶宁和醉成这样,一边手忙脚乱地伺候他,一边心惊胆战直念阿弥陀佛,生怕韶宁和喝出了什么毛病。
主仆二人折腾出这么大的动静,隔壁房里的伶舟想睡也睡不着了,于是干脆也下了床,一步一顿慢慢移出了房间,倚在廊柱旁围观。
待韶宁和吐得差不多了,伶舟递了张纸条给万木,让他给韶宁和煮碗面,填填肚子。
此时的韶宁和,虽然胃里抽得难受,但神智倒是渐渐清醒了不少。他抬头见伶舟倚在一旁,苦笑了一下,问道:“我之前,没有说什么胡话吧?”
伶舟在他掌心写字:“你觉得自己会说什么胡话?”
韶宁和想了想,道:“比如……骂丞相大人不是东西……什么的。”
伶舟怔了一下,随即失笑,写道:“看来你对丞相怨念颇深啊。”
“哎——”韶宁和痛苦地揉着太阳穴,“若不是他要我韬光隐晦,我也不必如此费劲把自己灌醉了。”
伶舟又是一怔,写道:“你是故意的?”
“是啊,第一次请客就醉得一塌糊涂,还欠人银两,只怕他们日后都不敢再喝我请的酒了。”韶宁和虽口中如此抱怨,脸上却毫无怨色,反而冲伶舟眨了眨眼,”说起来,这应该也算是韬晦术的一种了吧?”
伶舟无语片刻,在他掌心里写道:“与其说是韬晦,不如说你为了节省日后开支,真是煞费苦心啊。”
第七章
第二日一早,韶宁和与伶舟都还在各自房中酣睡,万木却是一如既往地早起,刚撒了把米下锅,便听院子外面传来“嘭嘭”的敲门声。
他开了门,盯着来访者看了片刻,才认出这位就是昨晚送他家少爷回来的那个李往昔李议郎。
“原来是李议郎,快请,快请。”万木客客气气地把李往昔让了进来。
“韶议郎呢?”李往昔一边走一边环视院子,寻找韶宁和的踪影。
“我家少爷昨晚折腾得太晚,这会儿还没起呢。李议郎有事?”
万木心里想着,韶宁和曾对他说过,议郎这种官职是没有日常公务的,只需听候皇上诏令即可,所以这李往昔大清早的来找,应当不是为了公事。
果然,李往昔无所谓地笑了笑:“没什么要紧事,我就想着……韶议郎不是初来繁京嘛,人生地不熟的,议郎阁里只有我与他同龄,也比较聊得来,我就自告奋勇给他当个导游好了,闲来无事就领着他到处转转,也好尽快融入这里的环境。”
万木感激地道:“李议郎,您真是个热心肠的人。”
李往昔摆着手:“好说,好说。”
“那什么,我正要煮粥,您既然来了,就在这儿一起吃点吧?我去唤我家少爷起床。”
李往昔原本是不稀罕吃他一碗粥的,刚要张口婉拒,却见万木已经急急忙忙往韶宁和卧房去了,于是又默默闭上了嘴巴,心想既然都来了,就在这儿蹭一碗粥又有何妨。
如此想着,他便将双手负于身后,在院子里悠哉悠哉地踱起步来。
过了片刻,身后传来门扉开启的声音,他以为是韶宁和出来了,转过身笑道:“韶议郎,你可终于……”话说一半,目光却在一名长发及腰的白衣少年身上生生定住了。
伶舟睡眠很浅,早在万木起来忙活的时候,便已渐渐醒转,后来听见有客人来访,万木要去叫醒韶宁和,伶舟想着自己反正也已经醒了,不如干脆也起床算了,于是撑着身子缓缓下了床,一步一顿地往门口挪去,想出去打个水洗漱一下。
却不想,开了门便正好与这李议郎对上了。
这其实是伶舟第二次见到李往昔了,但从李往昔的反应来看,似乎并未留意昨晚上倚在廊柱旁默默围观的伶舟,是以有些惊讶于这宅院里突然多出来的第三个人。
李议郎忡怔片刻,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收回直愣愣的目光,清咳了一声,掩饰住心中尴尬,笑问:“这位……怎么称呼?”
他乍见对方时,以为是个女子,但仔细一瞧,又觉得这身量似乎比普通女子略高,而对方盯着自己看的眼神如此坦率直接,也不像是一般闺中女子应有的礼节,是以他对自己的初步判断又产生了怀疑。
伶舟听他问话,蹙了蹙眉,心中有些犯难,他好不容易把自己挪到了门口,这会又要他重新挪回房里去取纸笔,这实在太折腾人了。
李往昔见他不答,以为他心气高傲,不屑与自己对话,心中便也有些不悦,态度便轻慢了不少:“我说,你不答话,我怎知你是男是女?”
原来是在纠结这个问题么?伶舟心下嗤笑,然后微微抬起下巴,指了指自己颈间露出的浅浅喉结。
“原来是位公子。”李往昔咕哝了一声,心下有些怅然,拥有如此绝尘美貌的,竟然是名男子,这不是暴殄天物是什么。
但同时,他心底的那一丝怜香惜玉也顷刻间荡然无存,说话越发没了顾忌,心中的不悦也就明明白白摆在了脸上:“我说这位公子,我连问两句话,你都不愿开口,是瞧不起我李往昔,不屑与我交谈么?”
伶舟又轻轻蹙了蹙眉,他昨晚第一次见到李往昔,初步印象便不算太好,而今见他自视甚高,言语间咄咄逼人的架势,心中越发反感,若不是碍于自己无法开口说话,他还真不介意好好将此人奚落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