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随手一指那悬崖的方向,闲话一般地问。
“去过,早去过了,还真有,就那次效验些,那妖物刚没烧了一会儿,就下起雨来了,都还没烧透呢。老头子看它大概是有些来历,就让人又埋了——可惜,那雨只下了那么一点!”
他脸上浮现后悔的神色,大概觉得早知如此该烧尽了,说不定能多下几场雨。
听宁修茂这么一问,七弦当下会意,当下接过话题,“那么远的地方,难为老伯竟找得到。”
他们一路走来是很清楚悬崖下陈英祥的葬身处与这个小村庄距离有多远的,要说找僵尸找到那么远那么偏僻的地方去,未免有点古怪。
“嗨,凭我们哪里找得到。”老汉弯下腰,用镰刀柄敲了敲鞋底的泥,粗声粗气地说:“全村人凑了份子,进城让张半仙算了一卦,张半仙指了西、北两个方位,照着找就是了。”
“当时咱村里人按着张半仙的指点在西边找了半天都没找到妖物,后来村里脑子灵醒的娃娃就说,天机不可泄露,张半仙不定稍微说岔了一点,也是有的。”
“大伙儿就往更里面去寻,果然有的,按张半仙的法子,先打了煞鬼棒,让妖物不敢作祟,再烧起来,秽物就去尽了。”
事情至此,疑点已然霍然开朗。
崔有德、耿正祥、赵平三人里应外合一同诱绑陈英祥,然后将人困在山神庙里,自去勒索财物,却不料这位大少爷太机警,竟然凭一己之力磨断了绳子逃生。
然而他深夜里慌不择路——也可能此时绑匪回来了,他进退维谷无路可走,一路奔逃终至不慎坠崖。
绑匪们发现他跑了,却又没回城,不得不四处搜寻,后在崖下找到了陈英祥的尸体,惊怒懊悔之下草草把人埋了。
此时的崔有德必然心有不甘,不愿让到手的富贵跑掉,于是狠了心尖干脆破罐子破摔瞒天过海,隐了人质已死的消息,厚着脸皮给陈家发了第二封勒索信,又伙同赵平来一出苦肉计,好让自己脱身。
他们却不知阴错阳差之下,地安村的村民们为了祈雨“除妖”找出了尸体,陈英祥身上骨折的痕迹,是因为坠崖所致,而虐待与焚烧的痕迹,却是死后才出现的。
崔有德、赵平、耿正祥三人并不知道这番缘故,发现尸体的异常之后震撼异常,又已经被七弦公子掌控,最后忐忑入狱,屈打成招。
衙门的仵作史泰和学艺不精,本就是草草验尸,并没有发现陈英祥身上的棍棒痕迹和火灼痕迹究竟是他生前还是死后产生的,就这么轻易地放过了疑点……
也可能不是轻易放过,想到史泰和看上去正常得再正常不过的死亡方式,七弦眼中闪过一丝阴翳之色。
三个人都沉默下来,唯有那老汉依旧在自言自语,一会儿骂妖物作祟,一会儿希望老天爷早点下雨。
而天空,依然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锦官城,陈府。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陈洪威狠狠一掌拍在身边的高几上,目光阴冷地看着堂下的七弦和温念远——宁修茂却已经不见了。
七弦面色不改,淡定从容,声音清晰平稳,“令公子的死因确实如此,陈老板,节哀顺变。”
“这可真是陈某此生听过的最大的笑话。”痛失爱子,陈洪威身上那种强硬的气势开始疯狂地涌现出来,“你说我儿子是自己摔死的?可笑!”
他一步步走下堂来,逼视着七弦和温念远,“我儿英祥,三岁开蒙、四岁熟读唐诗三百首,六岁上就看得懂账本,十一岁开始帮我打理生意——这么聪明的孩子,你说他会摔死?”
站在这里的每一个人,包括陈洪威自己,其实都明白,是不是聪明跟会不会摔死,并没有任何因果关系。
但对于送走了黑发人的白发人来说,讲理是最不需要的,也是不可能的。
“我不知道两位大侠来此说这些鬼话有何居心。”
陈洪威在“大侠”几个字上加重了读音,一脸讥诮,“那杀害我儿的凶手,我是不会放过的。我会让他们,千!刀!万!刮!”
若他们不绑架陈英祥就不会死不是吗?是不是他们亲自动手杀的人又有什么重要呢,总之,让他们去死就对了。
陈洪威阴测测地笑起来,“对了,还有伤害英祥身体的那些刁民,该杀。”
温念远皱眉,如果说陈洪威对那三个绑匪充满杀心他尚能理解的话,这人竟连地安村一众无辜村民都不放过,那简直就有点……丧心病狂了。
他仔细观察着陈洪威的表情,确定他还没失去理智,回想之前来时那个无助彷徨不知所措的商人,暗暗感叹,能赚进这般豪富身家的商人,又怎么可能只是懦弱无能的人?
要阻止他。
但讲什么大道理的话,陈洪威明显是不会听信的。
温念远一向不善言辞,不由得望向七弦,七弦即使在陈洪威说要杀光地安村村民的时候脸色都依然不变。
他静静地看着陈洪威,一言不发,目光如有实质地望向对方的双眼,直逼得陈洪威烦躁不安,抬手就要轰人的时候,才启唇出声。
“陈老板,你还有个儿子。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多杀一人,于你也许无碍,焉知不会加诸令公子身上?”
陈洪威一震,如冷水浇头,一阵激灵。
就在这时,门外犹犹豫豫地探出一个小脑袋,呆呆地看着面色狰狞的陈洪威,怯生生道:“爹爹?”
见自己的父亲没有动静,小胖子摇摇摆摆地跨进门槛,一路小跑到他跟前,扯着他的裤脚,仰头看,“你怎么了,爹爹?”
低头看着自己粉雕玉琢一般的小儿子,陈洪威深呼吸了半晌,“罢了。”然后倦怠地挥挥手,“你们走,再不走,别怪陈某不客气。”
七弦勾唇一笑,“那么,但愿我们后会无期,陈老板珍重。”
转身临走,仿佛被谁揪住了衣摆,一回眸,肉肉脸仰着头,正眨巴着眼睛望着他,依旧是天真无邪的模样。
这个年纪的孩子,大概对死亡,终究是无法真正理解的,他只知道,自己的哥哥,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漂亮哥哥,你也要走了吗?以后不能陪我玩儿了吗?”
与小胖子大眼瞪小眼半晌,七弦伸手捏了捏他的脸,灿然一笑,“你还是……别找我玩来的好,后会无期,小胖。”
说完转身离去。
陈英瑞愣在原地,茫然地瞪着大眼睛,极力思考着自己是不是真的太胖,以至于漂亮哥哥不肯抱他了。
陈洪威面色阴晴不定,坐在堂中,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小儿子,却忽然竖起了耳朵,院墙外,仿佛有似有若无的琴声幽幽传来。
凄怆却又高昂。
让人身不由己泪流满面痛哭失声,却又忍不住想要痛快地笑出声来。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他慢慢地伸出手,摸摸小儿子的头,“瑞儿,想不想到别的地方去玩?”
“别的地方?比锦官城好玩儿吗?”
“嗯。”
“哦……那好吧。”
院墙外的琴声渐渐低落下去,终至无声。
第33章 遗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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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古琴珍而重之地收起,离开前,七弦最后回头望了一眼陈府的牌匾,心里不觉生出某种淡淡的怅惘之情。
可能是因为失落,也可能是因为虚无。
这种近乎陌生的感觉,与往日拨开迷雾之时完全不同。
从前他每一次出手让真相水落石出,都只为“乐意”二字,再如何参与其中,归根到底,也不过是个冷眼旁观者。
别人的爱恨情仇,是他经过的一声叹息。
这一次锦官城之行,却让他觉得全身上下从内到外每一处都在叫嚣着疲倦,疲倦到想停下行走的脚步,好好休息一下。
“你脸色不太好。”温念远看着他微微眯起的、望向虚无处的双眼,忍不住出言提醒。
七弦闻言斜乜他一眼,并不置可否,只说:“还得去衙门一趟。”
不然的话,说不定那三位就得在狱中“畏罪自杀”了。
明知他会如此回答,温念远犹豫了一下,还是想问:“你为何总对此耿耿于怀?”
是的,他记得七弦曾经说过,找出真相,是给死者的公道。但有时候因为真相的太过不堪,也许连死者,都不想要这公道。
陈家大少爷摔死了——多可笑,怎么都不比陈家大少爷被绑匪施虐谋杀来得耸人听闻,更符合人们期望的答案。
如果陈英祥心胸狭隘一点,在地下恐怕也乐得让绑架他的三个人下去陪陪他,尽管这样的猜想很诛心,却未必没有可能。
毕竟陈英祥固然不是崔、赵、耿三人亲手所杀,却也是因为他们的绑架,才间接导致他的死亡。
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崔有德、耿正祥、赵平三个人都是恶人。
在普世的观念里,对待恶人,哪怕落井下石,也已经天然地站在了一种“对”的立场上,或者说,一种无可厚非的立场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