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没错……无论我是几品官,于你李大人之心,始终未变。”陈以勤轻笑道,“你以前常说‘天下太平,断头不换’,说得极对,我明日便向圣上说情,酌情赦了那几百人的罪,小以惩戒便算了。”
李见碧的目光缓和下来,陈以勤拉着他的手,说天色还早,要不留在我府中吃饭吧。李见碧推却了,说算了,我还有公事未办,改日吧。
陈以勤不好强留,只能放了手。
这八百人大多数都留住了性命,最后只处死了十二名官员,这十二人是沈南亭一案的同伙,证据确凿,罪无可恕。其它那些证据不足的,都当成碎鱼放了。
范安很是欣慰,全当是刘桓开了窍,倒没想到其实是李见碧的功劳。
沈南亭的案子落了幕,李见碧空闲了一段时间。范安没有再来找过他,他从刑部大牢的典狱那里听说,这人倒是隔三岔五地去牢里看谭寻。
谭寻已经关了两个月,圣上没说要放,也没说要杀,大概都快忘了这回事。范安有心救谭寻,可惜一时找不着时机去向刘桓说情,便也先这么拖着。
直到有一天,李见碧寻了个时机,亲自问起了刘桓,刘桓才记起谭寻这么个人,道:“言词大不敬,是死罪,把他杀了吧。”李见碧面上波澜不惊,沉默了一会,道:“圣上若把他杀了,就中了那人的算计了。”
刘桓抬头看了他一眼,李见碧继续道:“罪者谭寻是个言官,官阶七品,一直是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我审问过这人,不过是个想以死求名的角色,他敢大不敬于圣上,早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先祖有训,不杀言官,圣上何必为了这样一个人损了贤名。”
刘桓闻言看了一旁的太傅陈以勤,陈以勤便笑了一声,说:“李大人说得极是。”
刘桓道:“那便放了吧。”
李见碧从刘桓那拿到了谭寻的赦书,回到刑部后去大牢里例行巡视,顺便看望了谭寻。这人被关了近一个月,还是衣着整洁,发丝干净。旁边的典狱上来道:范大人每隔两三天就过来探望,给他送些吃穿用的,很是照顾。
谭寻在牢栅里,与李见碧面对面站着。李见碧发现这人的眼睛与自己长得颇有些相似,面庞清秀斯文,神情坚定,透着一股难言的清气,倒不怪范安看上了他。他抿了抿唇,说谭寻是吗?你的罪已被圣上赦免了。今日天色已晚,明早等刑司给你做完笔录,你就可以走了。
谭寻一时不敢相信,问:“是范大人替我求的情吗?”李见碧没回他的话,只转身走了。
第二日,李见碧辰时到刑部官厅办公,刚坐下,便有刑狱的典长跑过来跟他汇报,诚惶诚恐的神情,一看便是出了事。李见碧第一反应是昨晚有人越狱了,却听那人道:“大人,刑狱昨晚有人上吊死了!”
李见碧道:“姓名。”
“一个姓谭名寻的言官。”那人道,“今早送饭的小厮进去发馒头,发现这人正吊在牢栅上。我们冲进去把他放下来时,发现早咽气了,仵作看了尸身,大概是昨晚丑时死的。”
李见碧脸色白了一白,忙放下手中卷册往大牢里赶。
谭寻的尸体还平放在牢里,因为经仵作检查,身上的衣服都敞着。李见碧看到他的下肢和腹部已有了尸斑。刑部大牢里关着不少朝廷钦犯,经常会有人受不得刑讯,畏罪自杀,死个把人并不算什么希奇事。
但谭寻不会畏罪自杀,他已经跟他说了明天就可以出去了,他有什么理由要自杀?李见碧脑子一阵混乱,此时外间有守卫进来道:“李大人,范大人来了,说是来看犯人。”他瞥了一眼地上的谭寻,小心翼翼问:“小的怎么回复他?”
李见碧脑子有一瞬空白,他站起静了一会,示意旁边的仵作把谭寻的衣服穿上,道:“你告诉他,谭寻死了,叫他进来吧。”
李见碧静等着,不到三数,便听一阵纷乱的脚步声从门外快速传了过来。一行四五个人冲进了牢房,范安见到谭寻的尸体顿愣了三数,跪下身轻轻将他抱在了怀里。
李见碧静静在旁边看着,想到三年前,自己入狱受刑时,这人也像这样抱过他,在大理寺黑湿的贯索地牢睡了一夜。范安当年给他的温柔,如今依样又给了别人,他心中一难言的刺痛,窒息着,几乎令他不能呼吸。
“怎么会这样?”范安强忍悲痛放下了谭寻,站起来直视着李见碧,问,“发生了什么事。”
李见碧第一次不敢直视他的眼睛,低声道:“我不知道……”他话未完,不防范安突然伸手打了他一巴掌!
这一巴掌打得不重,极力压制着力道,却也让李见碧猛偏过了脸。旁边站着的众人都吓得退了一步,齐齐跪下道:“范大人息怒!”
“你敢说不知道!人死在你刑部大牢,你敢说你毫不知情?!”范安道,“你是不是还想告诉我他畏罪自杀?李见碧,当年你在大理寺重狱里,也差点这样‘畏罪自杀’,设身处地,你对他没有一点恻悯之心?这是不是报复?你们到底是有多不待见我……”
李见碧拽紧了五指,转过脸来道:“你放心,他死在我刑部大牢,我会给你交待。”
“交待……我要你交待干什么用?”范安低身将谭寻抱起来,转身往外,走了两步回过头道,“你去转告陈以勤,既然他要这样挑衅我,我必不会对他客气。”
88、欲归
谭寻无缘无故死在刑部大牢,是督管不力,李见碧次日便将此事奏告了刘桓,并要求请罪。刘桓很通情达理,说这人应该是畏罪自杀,他决心要死谁也拦不住,并不怪你。
李见碧说这人死得蹊跷,可能不是畏罪自杀。刘桓道:那你去查,若是谋杀,抓到主谋者再说吧。
李见碧真用心去查了,他将当天在牢里值勤的所有典狱,刑长,侍卫,甚至送饭的都亲自盘询了一遍,却没有发现什么与此案有疑的地方。
那天并没有什么人来看望过谭寻,谁能做到在守卫眼皮底下进到牢里来,一声不响把谭寻吊死,又全身而退?难道是无形无影的鬼魅不成?
或者,谭寻确实是自杀的。但他实在想不通这人为什么要自杀阿。
没有新的疑点和证据,这案子很快查不下去了。又过了两三天,刑部侍郎申请结案,李见碧却又说再等等。其实在等什么,李见碧也不知道。范安认定谭寻是被谋杀的,他若定个自杀,这人不知道又要如何生气呢。
不知不觉地,李见碧竟有些怕着范安了。
其间陈以勤来找李见碧,说范平秋这几天是怎么了,以前他隔三岔五地在圣上面前说我的不是,我也就忍了。最近不知抽什么风,竟跑到太后面前说我的坏话,你说他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李见碧看着他,说是因为谭寻死了,他觉得是你杀的。
陈以勤面上带着的轻笑淡去,如闻天大的笑话,道:“他的相好死了,关我什么事,竟以为是我杀的?!”他说完看了一眼李见碧,心中凭空泛起一阵寒风,笑问:“李大人,你也觉得是我杀的?”
李见碧盯着他看了一会,突笑了一声道:“我不知道。”他重新执起笔,说我还在查。
陈以勤愣了一会,轻笑着在李见碧面前坐下,开玩笑似的道:“我若要杀,不会杀他的相好,我会直接杀他。”
“你这种笑玩话少说为妙。”李见碧头也不抬地道,“我可不想判你的刑。”
陈以勤呵呵笑着,后背落在梨花椅上,沉默地打量了李见碧一会,道:“你现在越来越向着他,不出半年,恐怕还要跟他联手来对付我。” 李见碧停了笔,道:“怎么,你是不是想着把我也杀了?”
陈以勤叹了口气,说我倒是想,却舍不得。
他今天来拜访李见碧,原是想跟他想想办法治一治范安,但如今听李见碧的口风,又把准备好的那些话吞了回去。
五月初,陈以勤奏了一本折子给刘桓,讲的是沈南亭贪污案的事,奏折中说,朝庭中之所以会发生这么大的贪污案,主要原因是监察力度不够,沈南亭做为当时的户部尚书,本应由六科监察,但六科有一半的给事却成了贪污案的同党,说明朝庭对六科的监察是不够的,于是他在奏折最后建议了一句:地方有不廉,六部举之。六部有不廉,六科举之。六科有不廉,内阁举之。内阁不廉,臣等举之。
陈以勤讲这一句话,无非是想从刘桓那得到监察内阁的权力。
但这句话被范安知道了,于是大做了番文章:陈太傅想监察内部,难道是想做宰相不成吗?范安抓着这机会跟刘桓进言:先帝在位时,就是怕宰相一人权力太大,所以废除了宰相制,改立内阁制。内阁向来直属皇帝监察,如今陈太傅要替圣上办这事,难道是想废内阁,接皇权,一人独裁不成?
最后这一句范安没跟刘桓说,而是私下与郑贵妃说了。
果然,陈以勤的奏折次日便被驳回,而且破天荒地得到了四字朱批:此言荒唐。
论损人,此朝中怕没人及得过范安。陈以勤觉得,这人再这么下去,迟早要成自己的心腹大患。
此事过了月余,李见碧来找范安,说谭寻的案子结了,谭寻是自杀而死,不是被谋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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