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骂赵元有什么用处啊。
你还别说,这几百个言官中,还真有一个骂到了点子上。这人出自六科,那份谏言是这么骂的:新任的赵元是陈以勤陈太傅的亲戚,赵元以前是兵部侍郎,本来就没资格胜任大理寺卿的职位,陈太傅举人唯亲,圣上轻信了陈太傅的举荐,是为不察。沈南亭贪污是真,但牵涉不可能这么广,其中恐有人借案徇私报复,圣上不辩是非,八百皆处以极刑,是为不仁。愚而不仁,是为昏聩。
范安很佩服这人的勇气,这朝中要多点这样不要命的言官,还有什么天子镇不住啊。
范安派人去打听这人的名字,回来的人说,那人叫谭三寸,前两天已经因为这份谏言被打入刑部大牢了。范安心里咯噔一下,谭三寸?!他想着不会是谭寻吧!
他立即往刑部大牢里去看了,结果那里面蹲着的果然是谭寻。他见到范安还挺高兴,抓着牢栅说:“范大人,你来看我了?我以为你把我忘了。”
“是谁不好,怎么偏是你!”范安真是被他气得半死,“我当时就应该把你送回顺天府去!你在做什么!找死吗?”
谭寻拽住了范安的袖子,道:“范大人……”
范安看着他的手,抚额长叹了一口气,道:“你们这一个个的,为什么就不能让我安生些……”
谭寻道:“大人,你不必为我费心,我不后悔。”
“可我后悔。”范安道,“当时在胭脂坊里遇见你,我就应该把你乱棍打死。我那时就不该放过你,更不该对你动了心。”
谭寻低着头突笑起来,道:“大人,你可承认你对我动了心,你从来没说过这样的话呢。”
范安看着他,伸手进牢栅里摸了摸他的头,道:“好了,我会想办法把你弄出来。出来之后,我给你些银子,你回城里开胭脂坊吧,顺天府也别呆了,这辈子不要回长安来。”他收手,深看了谭寻一眼,转身便往外走。
谭寻在后头叫住了他,范安回头,见他慢慢跪地磕了个头。他心中长叹了一口气,转身离开了。
范安离开刑部大牢便往官厅去找李见碧,开门见山说谭寻的事,说希望他能向陈以勤说说情,劝劝圣上开恩什么的。
李见碧说哦,就是那个谭三寸啊。我说他进大狱的时候怎么觉着这么脸熟。这会儿范大人你站在这里,我突然记起来那不是你的相好谭寻吗?我记得上次你已经把他革职了,没想到这人换到六科继续做官了。范大人,你这事处理得挺机智啊。
范安静了一会,说算了,我不想跟你说这些。谭寻的事我自己会向圣上求情。
李见碧正批着刑卷,闻言低头笑了一声,把手中的朱批往砚池里沾了沾,道:“那你还想跟我说什么啊。”
范安道:“沈南亭的案子是你告发的,沈南亭借地方官员空印贪污的事,你两年前就知道。当年我地察余干县时,你是怎么跟我说你还记得吗?”
李见碧顿了一顿,说我不想跟你说这些。
“他沈南亭每年如数收余干县的赋税,但奏报朝廷时却打了对折。那些钱,全入了户部大小官员的口袋。你说余干知府贪污,实在冤枉了他。这样的事若揭发了,兴许可以整垮了沈南亭,但全国不只余干县这样做,你追究起来牵扯到的知府数以百计,其中不乏勤勤勉勉的好官,你又让圣上如何做?”范安道,“当年你跟我说的话,我字字句句记在心里。李大人,你为何今天改了主意,要拿沈南亭贪污的事大做文章,如今牵扯到这么多官员,你准备如何收场?”
“你帮着陈以勤在朝中排除异已,现在连地方官员也不放过吗?你敢说这八百多人里,没有被你们假公济私,栽赃陷害的人?”范安道,“李见碧,你还是当年那个秉公执法,傲雪青竹的李大人吗?”
李见碧静静看着他,冷清的面庞波澜不惊。“沈南亭贪污是事实,罪证确凿。”他道,“我只告发了这三个人,如今牵扯到这么多官员,并非我愿。这八百个人是圣上要杀,不是我要杀。”
“圣上要杀,是因为姓陈的想杀!你告发沈南亭的时候,难道没想到会是现在的局面?!你没脑子吗!”
“范平秋!”李见碧拍了下桌子猛站了起来,他盯了范安一会,胸口起伏,显然是被气得不轻,最后只道:“你给我滚。”
门外站着的几个刑部侍郎抬眼望了过来,自新皇登基,满朝文武,还没人敢让范大人滚过。
“这份圣旨内阁不会下推诸司,你最好去给陈以勤说清楚,让圣上收回这份旨意。”范安竟没生气,只看了一眼李见碧,道,“否则你就让圣上罢了我的官吧。”
范安说完转身出去,李见碧看着他的背景,手抓起一旁的砚台便砸了过去。那砚台砸在范安后颈上,范安只觉一阵钝痛,他转过头看滚落到地上的砚台,气急道:“李见碧!你信不信我告你谋杀朝庭命官!”
李见碧轻笑一声坐了下来,他这一砸好似把全身的气都撒出去了,这会心平气和地坐了下来,说你去告啊。
“好你个……”范安抚着后颈站了一会,最后只能甩袖离开了。
87、挑衅
其实范安真误会了李见碧,便如李见碧所说:我只告发了三个人,那八百个人,是圣上要杀,不是我要杀。案子是大理寺查的,圣旨是皇帝下的,你一上来却先骂我,莫明其妙,我砸你个砚台都算轻了。
但话说回来,范安之所以朝李见碧撒气,也不是没有道理。
李见碧和陈以勤的关系,不用说,肯定是有一腿——至少范安是这么觉得的,刘桓能把“斩立决”的圣旨下到内阁,是陈以勤推波助澜的结果,推理可知,这事肯定跟李见碧脱不了干系,十有八九还是李见碧的意愿。
但范安从来都没想错了,李见碧和陈以勤,那是纯洁的男男关系,根本不是他想的这么龌蹉——至少李见碧是这么觉得的。
至于陈以勤是怎么觉得的——啊,那似乎根本没人关心。——其实不就是坏在这一点上么。
李见碧虽不待见范安,但就事论事,次日他还是往陈府去了一趟,说“斩立决”的旨意太违人心,你做为皇帝最亲信的近臣,应该去劝一劝。
陈以勤没想到他会提出这样的要求,有些吃惊地问:“是范平秋教你来劝说我的吗?”
李见碧听他话风不对,一下没了好脸色,问:“你什么意思?”
“我听说昨天范大人往你官厅去了,好像为了这事一言不和,差点大打出手。”陈以勤道,“我以为你肯定不会向着他,没想到你还真向着他。”
李见碧冷冷看着他,道:“你好本事阿,在我官厅都安插了眼线。”陈以勤顿觉失言,尴尬笑了笑,说你糊想些什么,我听别人说的。
“你就说这事如何是好吧。”李见碧道,“当时你想弹劾沈南亭,我才帮你告发了,我当时说了,只要把沈南亭落罪就行,牵扯到的其他人,务必大事化小。大理寺卿赵元是你一手提拔的,这个度你都把不好吗?现在你出尔反尔,弄出这天大的动静,叫我如何收场?”
“三年前你是兰台之首,沈南亭这帮人在你眼皮底下贪污,你忌惮着梁业年的势力不敢轻举妄动。如今梁业年已倒,我替你整治这帮人,你竟然嫌我手腕硬了。竟然还来问我怎么收场。这是圣上的意思,天威浩荡,你怕什么。”陈以勤笑着,末了,叹了口气道:“范大人的面子可真大啊,在你耳边吹几口气,就能劳动你来我府上问罪了。”
李见碧觉得他里有话,恨不得起身把桌子掀了,但他闭了闭眼,只道:“我话意到此,回去之后会向圣上请赦,若圣上一意孤行,就让他把我的官罢了吧。”
“你想威胁谁?”陈以勤点破道:“你不可能这么做,你一身抱负,前途无量,为了一个范平秋要放弃吗?真以为圣上不敢罢你的官?”
李见碧不接他的话,只站起来道:“那你试试。”他转身欲走,陈以勤噔地把茶盏一放,伸手一把抓住了他。
他五指若钳,紧箍了一会,突然哈哈笑起来,道:“你看我们在干什么啊。”他又突地放手,躺回了梨花红椅上,说好了好了,我答应你,会劝圣上的。又道:“为了这几百无关痛痒的人,令我们失和,万万不值。”他笑着将李见碧拉过来,说别生气,我哪能不听你的,刚才跟你开玩笑呢。
李见碧抚开他的手,道:“我不是因为向着范平秋才来跟你说情。改朝换代,朝臣权势相争不可避免。但你之前已经做得够多,威风树得够大,能死三个人就办到的事,你何必连累八百?你说得对,天威浩荡,无人可逆,但众怒难犯,水可覆舟。”
陈以勤笑道:“我读得的可不比你少,难道我会不明白这些道理吗?”
“长安城里的金水河是出了名的深,妇孺皆知不可靠近,但每年淹死的人一点也不会少。”李见碧道,“飞蛾扑火,难道那蛾不知火能焚身?你别被权势迷蒙了眼,再做出什么有损人心的事。”
陈以勤道:“你教训起人来还真是一点不客气。”
李见碧顿了一顿。“我与你同窗十几年,心里总还记着你是在翰林的那个陈编修,忘了你现在已经是一品太傅。”李见碧道,“我大概是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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