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牢之告辞离去,谢玄抬手掐灭了案头烛火,在黑漆漆的夜色中他敛去了面上从容不迫的笑意,嘴角紧抿,双眉枯锁,显出一丝隐带颓唐的凶光。
他现在很见不得蜡烛,每一道摇曳的光影,都仿佛在提醒那段充为禁脔的时光——百日噩梦,每一天都是在折辱他的尊严,谁能真地浑不在意、举重若轻?但他却不能轻易送他上路,就因为他是皇族、是司马元显!
还有刘牢之,一次不忠百次不用,又自有亲信兵马,即便他还敬重自己,但将来事有万一,终究是个难以制裁的隐患。可现在他没法追究——自古以来,哪有断臂上阵的大将,自己即便还能运筹帷幄,却还是得仰仗刘裕与刘牢之等人替他出兵放马征战四方,而比起见风使舵的刘牢之,他还宁可提拔立场坚定的刘裕。
他巨细无遗地思考定夺,脑海里简直忙乱成了一锅沸腾的粥,这么些天来,他日日如此,不敢让自己有一丝一毫的松懈与空隙。
因为只要他闭上眼,静下心,就会想起他从马上坠落的瞬间,就会想起自己数月以来暗无天日的绝望——而后他便无可控制自己的憎惧怨怖,这世上有什么比一个在位当权者失去理智来地更加可怕?他必须借由千头万绪的冗杂事务来让自己忘怀。
然而事情总有想无可想的时候,谢玄低头看着自己仅存的左手,在黑暗中出了许久的神,而后他身不由己地起身,悄悄往夜色之中掠去,没出多远,便远远瞥见兀烈今夜探望已毕,正从任臻房中走出——因为任臻病重,行军赶路之时二人同车,但扎营过后,便只能别处安置,以避人耳目。
这就是他们明面上应该有的关系,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谢玄耐心地等兀烈走远,这才现身,出手如电地将门口的两个亲兵一招点穴,谢玄像一条鬼影一样掠进屋,轻车熟路——他早已不是第一次掩人耳目地潜入此处了。
自家地盘,却要做贼一般,谢玄苦笑了一下,如往常一般在任臻身边盘腿坐下,不必再伪装那一派从容不破讳莫如深的名士风度,不必再算计筹谋计较得失——也唯有在他身边,他日渐纷乱与失控的情绪才能得到片刻的宁静,仿佛这些天的风风雨雨从未曾有。所以这些天夜深人静之时,他总是独自而来,演一场促膝谈心的独角戏,粉墨登场的,却终于是他们两人。
他转头看向昏睡着的任臻,仍有做梦一般的错觉。慕容垂兵围长子,他疯了一般突破封锁要援救燕军;而后他中箭身残,不得已卸职避祸,却又落到了司马元显手中;最后任臻为救他倾国而来,却失了函谷雄关以及他的爱人——最终落到了这步田地。谁都知道这二人乃刎颈之交,交情却好到倾国覆城的地步,徒惹众人侧目怨恨,如此种种,像是冥冥中谁也还不清的孽债。
谢玄在惨淡而微弱的月光下凝视了他,轻声道:“你可知我在人前为何不能再像以往那样对你?”明知对方此时无知无识,他放心而直白地自问自答:“我心中有鬼。”
这话在平时是万万说不出口的,所以谢玄掩耳盗铃一般掩去了任臻的耳目,火热的掌心下是被秋风浸染的冰凉肌肤,谢玄倾身逼近了他,平淡冷静地,呢喃一般地道:“其实你这样也很好,至少不会为了旁人伤心失常。”这话甫一出口,他自己便打了一个寒颤,自觉有点变地像司马元显一般魔怔——他的清高他的风度,端足三十年,却是一朝丧尽,被囚禁折辱了三月有余,他纵使从未自暴自弃,却怎会全然不留创伤?
若任臻清醒着,那么他也须得强撑下去,做个他眼中一如往昔的谢家宝树,然而现在,他在天下所有人勉强都要伪装,唯独在他面前,大可不必了。
谢玄俯□,犹豫片刻,末了还是只将唇浅浅地印在了自己的手背上——隔着自己的血肉,他吻上了他曾经灿若星辰的眼眸。
手心里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谢玄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连忙掀开左掌,果然任臻昏昏沉沉地眨动眼睫,像是清醒的光景。谢玄一颗心砰砰直跳——他几乎以为是自己的吻唤醒了他!然而强敛心神,他又恢复成了从容端镇的谢都督,低声道:“醒了?”
任臻缓缓睁眼,却是似醒非醒,眼底还是一片混沌,朦胧中他呆呆地望着眼前的黑发披肩眉目如画的俊美男子半晌,忽然费力地抬起手,轻轻地将他拽向自己。
在谢玄还不及思考或反应的时候,任臻已微仰起头,颤抖地吻上他微张的唇,发出一丝哭泣般的慨叹:“子峻。。。子峻。”
太好了,原来种种悲讯,都是噩梦一场。这十年来我们聚散离合,爱恨纠缠,都挺过来了,有什么误会灾厄解不开闯不过?我们正要相守一世,你怎会有事,怎能有事?!
谢玄打了个剧烈的寒颤,他轻轻地推开他,冷冷地看着他,一字一字地开口道:“任臻,姚嵩死了。”
任臻痴痴傻傻地看着他,似不能理解,谢玄定了定神,再次重复道:“你的姚嵩,死在函谷关前,魏军蹄下——”他直起身子,居高临下地冷酷道:“你大可再画地为牢、顾影自怜,继续做你的春秋大梦!”
任臻哆嗦了一下,谢玄的字字句句皆如重锤一记一记地直击心扉,他本能地想要逃避,然而谢玄揪住了他的衣襟,不容他再做躲闪——姚嵩战死,埋骨他乡!
任臻惨叫一声,崩溃地一掌推开眼前的真相,谢玄人前再如常自若,身体却早已被丹药掏虚,竟被一把掼倒在地,背心撞上坚硬的桌案,他险些呕出一口老血。
谢玄狼狈地单手撑地,缓缓站起,眼见已经数日汤水不进的任臻不知哪里来的气力,从榻上一跃而起,发疯似地打烂了眼前的一切可见之物,最后他精疲力竭地趴在榻上,濒死老狗一般地喘息着,神智却开始回复了一丝清明,最后他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恸哭,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满脸——自那日堕马之后,这是他第一次流泪。
谢玄冷眼旁观,不施援手,他知道置诸死地而后生,任臻这是真要渐渐清醒了。
他还是做不到自欺欺人,做不到掩耳盗铃,这偷来的短短数日如一场荒唐而酸甜的梦,终是要慢慢散去。
那夜之后,任臻果然逐渐恢复了神智,开始进些清淡饮食,好歹能动弹之后,他对谢玄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我要回燕军营。”
谢玄勉强一笑,从善如流,派人通知兀烈等燕将,众人自然喜极而泣,赶来问安之际却没人敢提及姚嵩,还是任臻先主动闻讯如今国内情势与关外战况,得知关中有慕容永回师而暂时无碍后,他开始长久地盯着沙盘地图出神——说是出神却也不恰当,因为他固然自顾自地沉默不语,仿佛游魂,却是神情阴鸷,目露凶光,有如暴风雨前的宁静。
自任臻康复,回到燕营,两军的脚程也明显加快,不出数日,已抵晋都建康城下。
为了避嫌,谢玄没让燕军进入建康,只是让他们驻跸于石头城军寨之中,并拨予米粮补给。自己则脚不沾地地进了建康城——都城之内百废待兴,他越发让自己忙地无暇他顾,以致熬地满眼红丝,胡子拉杂,今日难得回府沐休,便收到石头城送来的一张帖子。谢玄一看封皮上的笔迹,信也不拆,衣也不换,立即连夜出城来探,一口气赶了好几里路,他在那灯火通明的房门前住了脚,缓缓地平复了呼吸,正冠掸衣,整理仪容完毕,才推门入内,便见任臻横刀立马地坐在案前,捧着一大海碗热气腾腾的药膳,一面不怕烫似地猛灌,一面还死盯着面前的牛皮地图不放。
谢玄无声地轻叹一声,在他面前坐下,轻声道:“不嫌烫?”任臻将手里的药粥喝尽,抬头看他,倒是神色如常,温温和和地道:“大战在即,我须得尽快康复——这些天,多谢你了。”
谢玄只瞥了那地图一眼,道:“若真要与拓跋圭作战,可从京口北上,先下邺城,再图云中,拓跋圭必定分兵来救,此时可令慕容永的关中所部出战,先夺回函谷关。”谢玄之见堪称稳妥,任臻却是徐徐摇头,思路清晰地做出反驳:“战线太长,兵员不够,恐怕一时半会拿不下易守难攻的邺城。”
谢玄想了想,惊异道:“你想直接率军反攻函谷?”他低头迟疑片刻,道:“不成,太冒进了。如今我朝已还都建康,情势稍定,我可借兵予你——”
“不必。”任臻轻扯嘴角,眼中却殊无笑意,“我既请你来,该向你借用的补给粮草我不会与你客气,借兵就算了,你们北府军还要平定孙恩的二次叛乱,恐怕□无术。”
他的语气一如往昔,谢玄却从中听出了一丝从未有过的疏离与客气——更何况他已经派刘牢之领军南下,若连一群神神叨叨的叛军都镇压不住,他那江东虎的名号也该拱手让人了。
但他不吭声,平平静静地望着任臻,等他继续——他难得要见他,想说的话绝不仅仅于此。
任臻伸出手来,抚向他右边的空袖,谢玄本能地避了一下却被他一把攥住了,沉声道:“幼度,我对不起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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