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嵩抽了抽鼻子,似是精神欠佳,只是有气无力地回了一句:“匹夫不可夺其志。”蒙逊薄怒道:“你之志就是回到姚兴身边?西燕大军压境,就算有黄河天险他撑不了几年了,最多倾国以战,玉石俱焚罢了——你图什么!?”他是当真不明白!姚嵩理应是与他一样的人,自私自利、机关算尽,汲汲营营追求一切他想要到手的东西,而回到后秦辅助姚兴,辛苦一场他所能得到的却实在太少,少到姚嵩根本就不该为之付出!
姚嵩一双凤眼半睁半闭,眸光流转却似隐含讽意:“图个狐死首丘、代马依风罢了——不过对于蒙逊将军而言,亲情也好,爱情也罢,都不过蔽日浮云,又怎及的上权位名利、谋朝篡位这些头等大事?”
沮渠蒙逊沉默片刻,终于放缓了表情,又如以往一般没机心似地咧嘴一笑:“好,既然人各有志,不便勉强,那我也言尽于此,从今往后,再也不提了。”
一行人进入兰门山腹地,依照先前与姚兴之约,国界附近会安排人马等候接应,蒙逊便带了小队人马亲自护送姚嵩折向兰门山东麓。沮渠男成所部早已在山中扎营安寨完毕,因沮渠蒙逊迟迟未至,便也只得等他到了方能开始祭祖大典。谁知候了大半日也不见人影,入夜时分男成着实等不住了,便命召司马许咸前来,好遣人去追问沮渠蒙逊的行踪。
不多时亲兵回禀——司马许咸不在营中。男成怔了一下,司马许咸任军中祭酒一职,兰门祭祖之事也由他一手操办,怎在这个时候无故不见?他追问众人,却原来扎营不久,便再无人见过司马许咸。男成皱眉沉思片刻,猛地起身,掀帐喝道:“来人,击鼓,传令军中大小将领帅帐议事!”
鼓过三通,人却止来寥寥数人,男成自任家主以来未曾遇过此事,不由勃然大怒道:“其余人都到哪去了?!”有偏将亦是纳闷地答道:“蒙逊将军曾以主公手令调走部分人马,说是要准备祭祖场地——”男成也是戎马一生的宿将,闻言先是一惊,转念一向便变了脸色,急道:“传令全军即刻拔营戒备!”
众将皆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既是兴师动众声势浩大地来此祭祖,怎还未开始就要连夜拔营?但自家主将既有此命,众人便只得照办。不料甫一出帐,便有士兵惊慌失措地奔来禀告:山中伏兵偷袭!
众将都是一片慌乱惊诧——在北凉地界,谁敢偷袭沮渠男成的兵马!?不一会儿又有人报知来犯军队打的乃是王旗!漫山遍野地从暗处掩杀出来,将他们灯火通明的大营团团围住!
男成微一踉跄,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心中那恐慌的预感终于坐实了!是吕纂的军队!不知已在山中埋伏了多久专为等他自投罗网!他掉进了一个里应外合万劫不复的圈套!
杀声已从四下里隐隐传来,时不时伴随着“男成谋逆,奉旨平乱”的呼号。刀光剑影、鲜血明火亦随之鲜明地晃动不已,乃至愈演愈烈。沮渠军的士兵猝不及防之下被杀地措手不及,有好些尚未及清醒过来便已成了刀下之鬼。
“主公,请传令三军迎战啊!”手下一将军见男成还在失神落魄一般,忙道,“敌暗我明,我军已失先机,若再延误战机则只有束手就擒的份了!“
“是啊主公!他们是有备而来,我们占马壮人勇,或可护送主公杀出一条血路!”
“我们不要命也保主公安全突围!”
沮渠男成猛地回过神来——吕纂这次摆明是倾尽全力来对付他,伏兵怕有上万!“杀出一条血路”“拼死保主公一人平安”他当然信!可只能救他一人性命!吕纂兴兵问罪的借口是他拥兵谋反,若他当真反抗甚至厮杀对峙,不就坐实了他强安上的罪名!届时沮渠氏累世积下的家声威名便会一朝散尽,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乱臣贼子!还在张掖不及走脱的亲族门人也必遭覆巢之祸!
男成勉强定了定神,艰难地开口道:“放下武器,不必抵抗。”
“主公!”所有人都觉得男成疯了——人都杀到家门口了,却要三军卸甲白白认输?!他们分明还有一战之力,大不了鱼死网破玉石俱焚啊!
“传令三军,不必抵抗!”沮渠男成忽然抬头,猛地大吼,“我沮渠男成为吕家鞠躬尽瘁一片忠心——天地可鉴!我不信吕天王无凭无据就要诬我谋反定我死罪!我要亲自面圣辩白!”
似心有所感,蒙逊忽然勒马,遥遥望向夜间黝黑的山影深处。
姚嵩亦换了坐骑跟在他身后,此时便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望去。蒙逊回过神来,略带不自然地一扯嘴角:“出了这段山谷便是怀远地界。按密信所言,我们护送你过谷,后秦派来接应的人就在谷外等候。
姚嵩拢着马鞭抬手抱拳:“如此便要多谢蒙逊将军言而有信,子峻在此祝将军鹏程万里、马到功成。”蒙逊面上带笑,轻一扬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姚嵩便一带马头,率先入谷。
由于谷内过道狭窄,一行人分散开来,鱼贯入谷。夜深人静之际,山谷内只有树叶婆娑与马蹄踏地之声,姚嵩一面走一面下意识地在火把微光之下打量周遭的景致——即便在黑夜之中他也能看出兰门山东麓的这道山谷地势险峻,两壁都是陡峭岩壁,一入谷中进退两难,乃是绝佳的防守之地。而就在此刻,一随侍的亲兵手中火把忽而不慎坠地,登时引起一阵小小的骚乱,本是极有秩序的队伍难免发生挤踏,本就狭窄的□便立即拥堵起来。沮渠蒙逊忙带马过去低声喝骂道:“慌什么,再点就是!”
姚嵩在朦胧夜色中看着离他不远处的士兵们一团忙乱,正欲开口忽然觉得耳后兵器铿锵之声陡然炸响,他猛地伏低身子一拽缰绳,战马吃痛嘶鸣之下窜到山壁之前,堪堪避开一道突袭而来的刀光——下一瞬间火把重新燃起,他的面前已是层层叠叠地围满了拔刀相向的黑衣武士。
沮渠蒙逊站在人墙之外,冷冷地看着他:“姚嵩,在路上我曾给过你机会——问你愿不愿意留下辅佐我——可惜你自己拒绝了最后的生机!可惜了,姚嵩,我不敢纵虎归山。”
姚嵩眼波流转打量着这些预先埋伏好的伏兵,淡淡地笑了:“让你的人黑衣蒙面隐藏身份,这样即便我意外死亡,也可推说死于山贼匪盗之手,来向我皇兄交差——沮渠蒙逊,无论是对你大哥还是对我,你都能下得了狠手,果然是真枭雄。”
“欲成大事,至亲可杀!”蒙逊眼中闪过一抹狠戾之色,“你也好,任臻也好,都差这一点狠——便注定成不了王者!”
姚嵩闻言忽然呵呵一笑,摇头叹道:“你莫要和他相提并论。”
沮渠蒙逊恼羞成怒,嗖地一声拔刀出鞘,低吼道:“我早就知道你们是旧相识,当初姑臧事变便是因你从中作梗我才最终没有活捉他!”若是当时能活捉燕帝慕容冲,则历史必将改写!他又何必多费这许多周章!
姚嵩勾起唇角,艳丽无双:“忘记告诉你,挑起姑臧事变之人是我,暗中通风报信让苻坚金蝉脱壳得以不死的人也是我——所以我早就知道你扶持吕纂为主是坐不稳江山的,只能割据退守!”
沮渠蒙逊攸然一惊,心里一直隐约的猜测与担忧竟成了事实:这两年来陇西内战频频,吕氏分崩离析乃至如今偌大一个凉州南北分裂都是姚嵩一己之力!
他一阵毛骨悚然,不由扬刀喝道:“好!姚嵩你果然智冠天下!只是你这般辛苦筹谋都为后秦能扩张地盘吞并北凉,可你皇兄姚兴实在不成器,被西燕打地一退再退龟缩于怀远——有我在,北凉与后秦,谁吞灭谁尚是未知之数!可惜你永远也无法回国,亲见姚兴最后的下场了!”
姚嵩眨了眨眼,摇头笑道:“蒙逊。我既然能算的到你每一步棋,这一次又怎会轻信你肯守诺放我回国?”
话音刚落,蒙逊忽闻头顶上方控弦破空之声迭起,说时迟那时快,身边一名亲兵应声惨叫着摔下马来,被一枚疾射而下的羽箭牢牢地钉在地上。
众人都是惊吓不已,蒙逊亦暗自一惊,高举火把向上望去,登时瞠目结舌地愣在原地。
只见山谷两壁之顶不知何时密密麻麻地出现了层层人影,各个张弓引箭,居高临下地瞄准着他们。
夜风吹袭,也无法撼动此时肃杀□的气氛,蒙逊带人将姚嵩团团围住,自己却也插翅难飞,一滴冷汗缓缓地滑下额角。
半晌过后,还是姚嵩一派轻松地率先道:“我早知道你不会放过我,早在暗中通知狄伯支将军在山顶设防,专为候你。谷外关口还陈兵上千,谅你也冲不过去。”
蒙逊冷笑道:“姚小侯当真是算无遗策。但是你莫忘了你也身在谷中,难道你们的狄大将军为了杀我,连你的生死也可不顾?”
“有何不可?”姚嵩好整以暇,笑地有如一狐,“若将军执意不肯放过我,退出此谷,我不惜陪将军一同共赴黄泉!”
蒙逊嗤之以鼻地哼了一声,姚嵩挑眉道:“将军不信?将军数月以来皆以医病疗伤为名,暗中让我服食慢性毒药,使人致幻上瘾,若断药轻则神智不清重则或可丧命——反正子峻命不久矣,拉你垫尸底也算值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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