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他总是想不明白,他在康熙五十一年明明伸出了橄榄枝,又企图点拨一二,老八怎么就这样死不悔改呢?!
想到前生他即便逼迫老九,和离了他发妻,甚至屈辱地替他改了姓名,也终究没能拿捏得住老八,让他到死都未对自己真心低头过。不由又是一阵气闷……那个年月也就罢了,怎么现如今一个小崽子,他都猜不透他的心思了?!
再联想到胤禩素日虽然心软,但这“心软的名单”上却从来没有自己。雍正帝不觉更是恼火地哼了哼,直接翻身下榻,惊得旁边的胤祥掉了手中的糕饼,而他却也只是揉了揉小胤祥的脑袋,招呼张起麟与奶嬷嬷护送十三阿哥回宫。自己则是打定主意要去胤禩院子里走一趟了。
横竖他也是看到那天胤禩“丢脸”的观众之一,若此时不去慰问一番,还不非得打小儿就存下芥蒂?!不论他往后用不用老八,这却是极不妥的!
◆ ◆ ◆ ◆
其实雍正爷明显是想多了。
在幼年胤禩的眼中,他这位四哥素来都是有些冷艳高贵到不可一世的,养母身份尊贵,以至于除了面对小十三与佟贵妃,平素里简直连个笑脸都欠奉。并非没同他说过话,只是总似带了些离心的隔阂与审视在里头,让他没来由地心里发寒。所以看到他“丢脸”又如何,恐怕这位四哥眼里从未有过他这个八弟吧?
所以当四爷送走了小十三,着张起麟备了些消肿化瘀的膏药,又携了苏培盛一起踏入了隔壁三所的院门时候,胤禩着实有些受惊。
郝进揭开主屋的门帘,躬身请四爷进来时,胤禩正将一只脚架在身侧的鸡翅木矮凳上养伤,手中却擒了一杆七紫三羊,一看便是即便病中也不好落下功课,正在温书。
“四哥……”
看到这样的胤禩,雍正爷心头倒是一动——是了,老八若想出头,定是要比寻常兄弟更多付出数倍努力的。而他再一掸眼,就见到胤禩面上已然挂起了那副招牌的笑脸,腿也要从凳子上放下去。
雍正爷平时是最喜欢懂规矩的,却独独对老八的规矩有些难以招架,只因为这个弟弟一辈子在外人面前都显得得体周到,规矩更是不爽不错。惹得他在雍正朝都不好用“御前失仪”来抓他的把柄!于是一拳头塞在棉花上的感觉顷刻间就又回来了几分。他只好一挥手让苏培盛放下东西,自己则快步上前扶住了胤禩。
“你还有伤病在身,自己弟兄、不必多礼。”
胤禩一愣,觉得从来捉摸不透他这位四哥,那日御花园之事他本是强自忍耐才隐去了当时的失措与尴尬,但也未曾想到这位四哥会特特儿地上门来探望他,八岁的孩子到底不会掩饰,面上闪过一抹“四哥您到底为何而来,弟弟同您很熟么?”的表情来。
没能逃过五十七岁老鬼的眼,老鬼的少女心登时掠过几分不快——小八,我是看你颇有才,那日里更是不缺原则傲骨,我们往昔也还有些情分,这才不想重蹈覆辙地特来拉你一把,你可别再这般不识好歹!
好在胤禩终是看人眼色长大的,初时只是觉得这位四哥看他的眼神凌厉而又猜不出目的,才小心对待,却终究也没想去揭对方的逆鳞。心里虽然还有些怪异,可顺着别人性子惯了,便垂下了一双清秀微长的鹤目,浅笑应道:“四哥还送伤药来,真是太客气了。”
怎么同样是笑脸,十三弟笑起来就天真无邪,而老八你怎么看怎么也像是圆滑诡诈呢?
胤禛不觉有些急躁,脱口而出:“那药是汗阿玛御赐的,我特讨了来给你。你小小年纪恢复的是快,但伤筋动骨不是小事,莫要轻忽就落下了病根。”他的语速略快又带了些许不容抵抗的霸道,只这次各中真心却怎也做不得假了。
唬得胤禩倏然抬头,怔忡了好一会儿,才笑开了:“嗯,弟弟定会用的。”
这一次,是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胤禛不觉有一秒的愣神,他是有多久没有看到这样的笑脸了?孩提时代的老八总是温顺地隐藏自己,待到出挑之后这笑容似也仅留给那几个尾巴。再后来……就变成了岿然不动的面具,早已进化成了对他毫无真心,进可攻、退可守的武器。
其实,小八真心笑起来,很好看。
于是有那么一个瞬间,醒梦居中颀长身量猩红披风的青年剪影,与面前这个小小少年重合在了一处。他终究是动了惜才之心的,因此饶是刚硬如铁的雍正爷,此刻心头也有了那么一瞬间的绵软。
老八,你若是从不曾与朕作对……
而正当他不知道要怎么继续话题的时候,一低眼,却瞥见了胤禩书桌上的字迹。
还真是,有些让人不忍卒读啊。
胤禩顺着他的目光瞥过去,惊了一声,慌忙用手掩住,声音里少见的赧然:“四哥别看……”
胤禛却不理他,仿佛揪住了毕生对手的痛脚,轻松拨开了胤禩的手,硬是凑了脑袋上去品评:“写得倒是横平竖直,往左歪得很是‘精巧别致’,笔划断续,毫无风骨!”说罢还盯住了胤禩的手,“你这手是用来弹棉花的么?!”他说话极不客气,方才骤然撬开了胤禩的心肺,彼时就像是硬要再闯进去些许。也不顾不得伤不伤人,极为戏谑的就实话实说,同时还在内心默默地吐槽起上辈子胤禩那惜字如金的奏折。
激得面前的男孩脸上瞬间青白交错,耳根子红到滴血。
但雍正到底不是来踢馆的,坏心眼得到满足以后,完美主义的龟毛又开始发作。而且雍正爷的字可从来都可数上一二,甚至可以用“书法”两字来赞誉,即便十一岁的身体腕力不够,指导一下八岁的八阿哥却是绰绰有余的——哼哼,他终于有拿得出手可以拴住老八的东西了,雍正爷一时间不无得意地想着。于是在胤禩尚未反应过来前,他便已走到了他身后,左肩贴住左肩,右手握住右手,甚至避开了老八受伤的腿,又调整了一下他握笔的手势,就亲力亲为地指导起胤禩习字起来。
而果然如他上辈子就忍不住揣测的那般:并非胤禩愚笨,亦或手腕无力。分明便是悬腕用力到了肩颈,手肘却僵直非常,发力点不对,小时候又已养成了习惯,且请来的何焯岂会途次贴上来把着试验?所以越是强求越是厌弃,何曾有能写好的一日?
简直是一帮蠢材!
雍正爷到底是个要做便做到最好的性格,而且胤禩也是个知冷知热的。他这位四哥的字可是连皇父都交口称赞,还能不抓住机会?所以一个混忘了藏私,另一个也效仿起了临池学书。
倒是错失了多少年的投契了。
十足有眼色的郝进,在外间的螭吻白玉香托上簪上了一根白檀香,尘烟袅袅。
暖黄的烛光摇曳在乾东三所的书房之内,兄友弟恭,难能静谧。
◆ ◆ ◆ ◆
金乌不知何时已西归。
当胤禟与胤俄疯跑着闷头冲进乾东三所的时候,已经到了晚膳时分。他们和八哥没轻没重惯了,结果擃进门就直接撞见了那位素来冷面冷心不怒自威的四哥,正握着他们家八哥的手,在手把手地练书法。
胤禟适时地一声惊叫,瞬时打断了两位沉醉笔墨的兄长。于是敏锐如他立刻觉察出了方才还极为融洽的气氛,已刹那间被他四哥周匝所散发出的“生人勿扰”所取代——作为一个好为人师的家伙,看到毕生的对手对自己的指挥乖顺异常,自有一种无与伦比的驾驭感,可是统统都被老九破坏了!
而就在胤禛刚想要皱眉的当口,另外一只也冲了进来,直接撞在了胤禟的后背上,还嚷嚷着:“爷可抓住你……”紧跟着,声音却似被掐住了脖子的小鸡仔一般消了音。被房间里诡秘气氛唬到的小十,从喉头中泄除了一声极其细弱地呜咽。
于是连胤禟也有感而发,两张包子脸上同时露出了一种类似被遗弃了的表情来:呜呜,四哥好凶,八哥要被这行四的老头子抢走了么?
胤禩到底比他们伶俐了不知凡几,掸眼一看登时啼笑皆非,搁下笔忙招呼了两个人过来耍,同时很适时地给身后的雍正爷准备好了台阶:“练了这么久,我也累了。四哥要是不嫌弃,可否陪弟弟们一起用顿膳?”
看着他这小大人般的语气,雍正帝此刻也反应了过来,虽素习不待见这三位凑到一处,却没想到这辈子还是这样阴错阳差。只是看着几张年幼的面孔,怕是再硬的心肝也有点动摇了。
而他突然反应过来:其实胤禟这家伙虽奸诈诡谲,但到底是一位生财能手。手段使在正地方,往后可是能不止少抄一位的家!再者他们与江南文人的关系不菲,如若自己像是方才那般教老八习字,断了何焯的饭碗,遑论老九是个天才,没了源头,那群江南穷酸也再难揭起什么风浪来。且最最重要的是,走狗都剪除了,还不怕你这党魁最终不投降?!
于是电光火石之间,各种利害已全全在雍正爷脑内过了一遍:其实与其捣散这三位缘分深厚的哥子,不如将毕生的政敌党魁打小儿就圈在身边……
他顿觉是个奇妙非常的主意,不由眯了下眼睛,点了点头:“好啊,八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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