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瑾远摸了摸唇畔新长出来的微青的胡茬,哂然一笑,他固然在衍宣和心中还是个孩子,可这变化极大的三年里,他可是一直陪在衍宣和身边的,论到亲近,可没人比得上他。
这两人相互不屑对方,面上却还是挂着笑,顺着衍宣和的意思交谈起来。这个道:“大将军声威远播!”哼,还不是守城了三年,只打过顺风仗,名气都是吹出来的!那个回:“京师左近的解元?那可真是难得。”从宫学里受多年出卷的大儒教导了那么多年,考个解元有什么好骄傲的?又不是状元,说不定这解元还是郑.源做了什么手脚才得来的呢!
衍宣和品着茶,笑看着衍宣可与郑瑾远两人说得投机,心中感慨:真是个悠闲的午后啊!
☆、第二十二章
紫檀制成的书案上,满是堆得乱糟糟写满小楷的宣纸。衍宣和提起笔,看了看才写完的一页,还是叹了口气,将这张宣纸扔到了一边,毛笔也搁回到笔架上。他转过身,皱着眉道:“善财,你来把这些收拾一下吧,都不要了。”
衍宣和一向以善书闻名,只是受伤过后给身边的人看得紧,已是半个月没有练习过了。但他今晚的字没有一张能让他满意的,倒也不全是因为久未习字略有生疏,泰半还是因为那毒药损了根基,手臂无力的缘故。写出的字仅有形状,半点风骨力度也无,怎能让衍宣和满意呢。
受衍宣和这些年来的影响,他身边跟随的人也对书法稍有研究,更不必提一直跟随在他身边的善财了,更何况善财自己也写得一手好字,这样浅显的缘由总能看得出来。善财边收拾着,眼中也压抑不住的透出了些心疼和担忧来。
此时,穿着一身紫裳的碧玺轻巧的走了进屋,低下头恭谨道:“殿下,八皇子殿下请见。” 衍宣和有些疑惑,他们不是下午才见过的么?而且如此频繁的会面,可是与他们在外人面前的表现不符的,只怕会惹人怀疑,是有什么事?
衍宣和心中思索,面上却半点犹豫也没有的,示意碧玺将衍宣可引进来,自己也就着小内监们奉上的水洗净了手。还未等衍宣和将手上的水揩尽,衍宣可已经站到了他面前。
衍宣可此时已经换上了另一身衣裳,天青的颜色冲淡了他给人的锐利之感,刚洗完还带着些湿意的长发仅由一根玉簪挽起,身上的配饰也只是一枚简简单单的玉佩。这样的衍宣可,褪去了明黄、金黄饰物加重的威权之感,收敛了从战场上沾染的锋锐,看起来和普通的儒生没有什么不同。
衍宣可注意到衍宣和面上的赞赏,心中微微松了一口气,这样的打扮果然是哥哥喜欢的!待两人坐定,侍女们送上了茶水,衍宣和才笑着开口:“阿和怎么来看我了?可是有什么事要与我说。”
衍宣可沉吟了一下,见边上守着的只有善财和他身边的安居,旁的人都只是远远守着,这才开口道:“哥哥可还记得那个罗布?”
“罗布?”衍宣和失笑,他怎么会不记得?那个瘦弱的少年,在宫里待了七年,前年他父亲接他回去的时候,自己还将他送到了离城十里外。说来衍宣和也是一直挂念着那个倔强而坚强的少年的。
衍宣可不知道,衍宣和与罗布之间的关系比他想象中还要好得多。虽然他在的时候,这两人的关系只不过是面子上的友人罢了,但就在衍宣和送别罗布的前一晚,衍宣和终于还是忍不住,与罗布深谈了一次。
罗布坐在凉亭边,幼时营养不良的痕迹在他身上已经再寻不到了,他现在也是个英俊的少年,只是皮肤还是黝黑,人也一直不善言语,略显木讷,也正是因此,衍宣和一直不能忘怀,在他的那一世里,最后得了吐蕃汗位的,却不是这个战战兢兢当了多年质子的罗布。
衍宣和已经与他说了半响不痛不痒的话了,他心里憋闷,最后还是咬咬牙,站起身走到罗布身边,开口道:“你明日就要启程回吐蕃了,有些话虽然有些过了,但毕竟我们也是这么多年的交情,我还是想与你分说一二。”
罗布似是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只是抬起头,也不知该如何接话。衍宣和也没管他,自顾自道:“你可知道,虽然你的生母现在还是正妃,可她这几年来,再未生下一个可作为你帮手的兄弟姊妹,而近年来得汗王宠爱的却是诞有两子一女的侧妃?”罗布低下头,闷声道:“知道的。”只是他眼中却有一抹精光一闪而逝。
衍宣和又接着道:“你可知道,你母妃的家族当年在伪王的打压下,整个家族不过剩下寥寥数人,而且要么是才能平平的庸人,要么是现在还幼小的孩童,你父汗虽然尽力提拔,也不过如此,你回去以后不仅不会有母族可倚,还有人才济济的侧妃家族要面对?”
罗布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脸上涌出两抹红来:“这我也是知道的。”他怎么可能会不知道?当年父汗说的是不过三五年就将他接回去!可他九岁来京,如今已经十六了!父汗向来言出必践,那侧妃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就一目了然了。
正想着,却听得衍宣和压低声音道:“你回去后,先不要明面上去针对那侧妃,也不用与弟弟妹妹们争得你父汗的宠爱,你已经长大了,要那些有何用?掌握兵权你才有底气……”罗布愕然的看着这个向来温文柔和的七皇子对他滔滔不绝的说着话,可那清朗的声音却像温暖的泉水一般,就那样慢慢浸入了他的心中。
衍宣可的话语将衍宣和从回忆中拉了回来,只听得他淡淡道:“那个罗布今日终于得他父亲上表,正式请立为世子了。”衍宣和身子微微一震,强下了心中的震惊,勉强笑着开口道:“这样吗?那还真是要恭喜他了。”
衍宣可佯作没有看出哥哥的不对劲,接着道:“也是他自己努力。这次六安与诺克一战,他居然说服吐蕃汗王,也派了兵将来助,虽然人数不多,我们六安也不缺这点人马,但到底也是表达了他的态度,今次吐蕃汗王上表,父皇马上就答应了,正是因此。”
两人又就六安如何赏赐吐蕃,该给罗布一个怎样的封号,两人该不该捎些贺礼去商量了一会,衍宣和便借久谈伤神,身子支撑不住为由,让衍宣可先离开了,他也知道这样做明日太医又要啰嗦,对衍宣可也是失礼,只是他现在也顾不得这许多了。
只是沉浸在自己混乱思绪中的衍宣和并不知道,那个笑着离开他眼前的,极有风度的弟弟,在内心深处的黑色账簿上,又给某人狠狠的记下了一笔。
☆、第二十三章
明黄的床帐微微摆动,衍宣和盯着床顶雕刻金黄龙纹,却是怎么也无法入睡了。他也知道,他受损的身体还需要好好休息,才能够恢复,只是衍宣可给他带来的消息,实在太过惊人!
罗布居然当上了吐蕃的世子!吐蕃汗王请立的世子居然是罗布!
衍宣和忍不住掐了一下自己的手,确是疼的,他并没有做梦。罗布当上世子,他也不是不为罗布高兴,可他如此震惊,却是另有缘故——在他的上一世,最后得了汗王之位的,是汗王侧妃所生之子,跟本不是罗布。
在衍宣和上一世里,吐蕃汗王甚至根本没有请封过世子!在衍宣和登位以后不久,吐蕃也立了新汗王,那新汗王只不过递了道文书过来知会一声罢了,哪里有现在的吐蕃汗王表现的亲近与谦卑。
吐蕃的态度,衍宣和乐见其成,毕竟罗布在六安做质子了那么多年,他唯一的姐姐也嫁在了六安,他的态度只会比吐蕃汗王更亲近六安,而众所周知的,罗布与衍宣和交好,这也会成为衍宣和的筹码之一。
但令衍宣和惊悸乃至兴奋的是,罗布的所作所为,改变了他上一世的历史!这代表了什么!他能够复仇了!不用再顾虑天命是否是站在那毒妇那边,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会是无用功了!他险些当着衍宣可的面失声哭泣,他就知道,上天能给自己再来一次的机会,果然是郑氏的报应!
这些年来,多少政事、天灾,都与自己的记忆没有分毫差别,每三年一次的科举,他有印象的人,哪怕在他刻意的结交暗示之下,名次也是分毫不错,唯一有所超出他记忆的,便是这次刺杀,而当年这次庆功宴上据说也是发生了事的,只是他因病没能参与而已。
满是激动与焦虑于复仇的衍宣和,一夜不能眠。
衍宣和低估了他身体恢复的程度,他已经不再是之前那个连熬三天不睡依然精神不错的七皇子了,现在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弱不禁风的他,果然再次病倒。
待到早起练武完毕,准备去上早朝衍宣可路过东宫正殿时,见到的便是慌乱紧张的宫人,还有急匆匆赶来的太医令。
“哥哥,来,把这些药喝了吧。”衍宣可凝着脸,淡淡道:“哥哥你中的是寒毒,偏偏又发起热来,之前好不容易找出的药方又不对症了,这个汤药只能暂时医治发热,至少于身体无害,太医们还在商议到底能用些什么方子才好。”
衍宣和看着那黑乎乎的汤药,便觉得嘴里发苦,只是当着弟弟的面,到底还是知羞,不敢若平时那般由着性子不喝,或是要求备好蜜饯甜点才动口,还是硬着头皮接过了那冒着热气的汤药,仰头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