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溏动了动嘴唇,血丝从口角滑落。他瞪着沈荃,其实目中已然看不清,惟有一片血红。一个一个字,不断有血从唇隙从心尖流下,程溏似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才说得出那四个字:“你……杀……了……他。”
他身体被捕风楼暗士制住,根本动弹不得。沈荃撑着树干,慢慢走到他面前,脸上挂着嘲讽与怜悯,开口道:“不错,是我命人在大殿四角埋下火药,院落纵横共挖了八道地沟,浇满火油,亲自诱韦行舟与纪雪庵上屋顶,以坠落为信号,点爆火药,引燃火油!”丰华堂握紧双拳,一把冲沈荃面上击去,却被另一暗士挡下。他气得浑身发抖,狠狠道:“沈荃、沈荃!你竟敢——!”
沈荃这条毒计并非只为韦行舟一人,分明将纪雪庵也算计在内,丰华堂恨不能抽开他的脑袋瞧个仔细,他与纪雪庵究竟有什么深仇大恨!沈荃却看也不看他一眼,只离程溏又近一步,“有了你这个雌虫宿主,我还留着韦行舟的性命做什么?你乖乖去小营身边,岂不正好?纪雪庵活在世上,只能碍事!”
话音刚落,却有啐的一声,程溏一口唾沫重重吐到沈荃面颊上。他笑了一下,抬起手抹去脸上湿意,反手猛然一个巴掌,打得程溏脑袋一歪,又攥出他下巴扳正脸庞,沉声缓缓道:“谁叫你爱上纪雪庵?有他在,小营只能排第二。是你连累他身中血寒蛊,记住,是你杀了他!”
程溏被他先前一掌打得耳中嗡嗡作响,一时连目光也恍惚。沈荃的话在脑中不断回荡,是你连累他身中血寒蛊,是你杀了他,是你害他至此……他并未亲眼见到纪雪庵被人下蛊的情景,眼前却飘来一些零落破碎的旧时画面,带着令人心惊的颜色,在记忆中沉睡许久,难以分辨难以拼凑,却痛苦得要叫他头疼欲裂。那旧影如雾,将他视线笼住,那细语如雨,回荡成诅咒,他依稀闻到甘美的香甜气味,吞入腹中却成断肠毒药。足下大地坠毁,断崖回首是无忧无虑的笑颜,往前一步便是万劫不复的地狱。
那么熟悉,今夜长阶断裂,这种天地崩塌的绝望,竟那么熟悉。他在天颐宫受辱受刑,本已忘记,直至前几日看见武君小像才忆起。但还有什么?难道他还忘记了什么?案前的烛光,窗下的桃树,阿营抬起脸一笑……到底还有什么不曾想起!
程溏并没有看见,身旁丰华堂的脸色陡然变得十分奇怪。他挣开捕风楼暗士的桎梏,心中惊疑不定,沈荃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那些他不知道的内幕,难道程溏却一早便知道?他茫茫然回过头,却看见祝珣不知何时摔到地上,拖着双腿,慢慢往大祠堂方向爬去。丰华堂连忙上前扶住祝珣,只见他面色如鬼,口中喃喃不停,眸光尽是疯狂。丰华堂心中难过,暗暗自责竟没有头一刻安抚祝珣,大祠堂被毁,没有人比桑谷谷主更心痛悲愤。
他蹲在祝珣身旁,忽然腰间一松,挂在腰带上的竹笛竟被祝珣扯下。丰华堂还来不及反应,只觉胸口一酸,竟被祝珣点穴放倒在地上。祝珣虽不会武,但医者精通穴位,制住毫无内力的他自然不在话下,只是他要做什么?丰华堂愣愣看着祝珣抬起手,双臂颤个不停,却依然将竹笛凑到唇边。他猝然醒悟,疾喊一声:“不要——!”却有笛音破空而起,高亢尖锐,惊得林中夜鸟四飞。
最先受不住的人是制住程溏的那个捕风楼暗士。他双腿一弯,只觉丹田绞痛不已,周身真气倒灌,竟是要命之相!沈荃亦唔的一声,手背掩住嘴角,却猛地喷出两口血,颓然跌坐在地。笛声低转如蛇潜行,骤然转高亮出毒牙,叫在场众人皆应声倒地。
丰华堂眼睁睁看着祝珣苍白的手腕,心中一片悲怆。昔日他与祝珣以乐会友,更因祝珣指点他用乐音助人吐纳疗伤,而将这位小友视作良师。他怎会没有想到,当时祝珣在青浮山上既能奏琴一曲便叫正道众人从摄魂术中醒来,以乐音操纵人的神志内息之术自然已登峰造极。载舟覆舟,是谁将这个温良如水的青年逼入此境!
月渐西沉,在昏暗林中斜斜投入几许光亮。祝珣靠坐在石头旁,鬓发微乱,脸颊尽是尘土污痕,闭目吹笛。笛音从清亮复又转入幽黯,呜咽泣诉,直绕得人心烦意乱,愁肠百断。丰华堂似在苦声哀求着什么,祝珣的耳中却已听不见。他闭着眼睛,脑中响起方才与舅父的争执,依大祠堂众长老所见,桑谷中医术最高明的人俱在大祠堂,外头的百姓固然可怜,幸好未动摇桑谷根本。祝珣气得嘴中发苦,他生性温和,对长辈说不出重话,心中却道他这般念头,与沈荃又有什么两样。
而如今,火光席卷重重院落,沈荃的火油不知浇了多少,夜风中隐隐传来呼救哭喊的声音。那些武林中人会舍了性命冲入火场救人么?他平白长了一副身躯却连一步也迈不开,又有何用?大祠堂外的人全死了,大祠堂里的人大约也不会剩下,长老能狠心抛下谷中百姓,可想得到却有这引火自焚的一刻?
正道魔教,青白月光之下,谁的兵刃上不见血?闭上双眼,他们的面目又有何等差别?笛声愈加艰涩险滞,众人内息几乎寸断难行,祝珣的心中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他已经什么都没有了,身为谷主既不能保护桑谷,至少要为她报仇,便叫今夜所有人皆作了桑谷的陪葬!
却有一人摇摇晃晃,抬脚往石阶上行去。程溏身无内力,又不似丰华堂被制住,竟只余下他一人行动自如。丰华堂连声唤他的名字,只盼由他阻止祝珣。程溏却也听而不闻,手脚并用爬上被炸毁的石堆。
他弯腰蹲在乱石上,伸手一块一块搬开石头,遇上锐利的石角划破手心却浑然不知,碰到难以搬动的大石便转而从旁挖掘。明明离林子已走出一段路,祝珣的笛声却如影随行,在程溏耳中回绕不绝。他低垂着脸,面上全是麻木,偶有石堆中被砸伤的人向他求救,他却看也不看对方一眼。程溏只觉胸口心跳得极重,一下一下,偏偏每一下都没有跳到实处,似荡在半空,心慌意缭,难受至极。他不晓得悲伤愤怒,也忘记先前的绝望茫然,心头竟是一片空白。隐约中听见有人低声唤着程弟,灵台分出一丝清明,才察觉出竟是重伤的罗齐寅躺在他的脚边。
罗齐寅被几块大石击中,此刻双腿埋在废墟中,在祝珣的笛声里真气积郁阻滞,出声低喊已是用尽全力。他却眼巴巴看着程溏分明身形微顿听见他的声音,却依然头也不回向上爬去。
不对,定是有哪里不对!身体仿佛不听使唤,他怎么可能弃罗齐寅不顾?细细辨去,心脏的跳动乱成一片,却隐隐和着祝珣的笛音,难道他此刻行动竟是受祝珣控制?
当初在青浮山,祝珣抚琴一曲解开众人的摄魂术,如此想来,若他的乐音中确有操纵旁人的能力,一点也不奇怪。但程溏出身兰阁,对这些把戏自有抵御,今夜祝珣以笛声伤人,他身无内力不受影响,怎会反而落入祝珣操控?
程溏勉强试图凝思聚神,却是心跳如鼓,声声击在耳膜上额角旁,叫他几欲干呕。他只觉浑身湿冷发汗,四周颤而无力,却仍旧不依不饶,不顾一切地挖动石头。
他要做什么?我要做什么!他是谁?我又是谁!
这疯狂的念头只在心中转了一转,思绪中忽然一线明灭,已有了回答。并非祝珣的笛音惑人,却无意中惊扰了程溏心中的血寒蛊雌虫,惹得一颗心乱跳,连身体也落入蛊虫掌控。这虫子究竟要做什么?程溏的双手早已血流不止,竟有指节露出白骨,又听见咔嚓一声,似是哪根指骨断了,一截指头软软地垂下。他不觉得痛,低头看了一眼亦没有停下,双手抱起一块极大的石头,意欲搬开。
程溏只道弯下的腰几乎断了,脚底的几块碎石倏然一滑,叫他后仰着跌落石坡。却听砰的一声,尘土乱扬,先前那块巨石竟随着他后跌的势头被甩开。他呛咳数声,吃力地站起身,在巨石下的坑沿望见一片白色衣角。
他不知是自己,还是雌虫驱使着双腿三两步攀上乱石,看见大石之下撑起一片狭小空隙,里头堪堪躺了一个人。程溏忽然失去所有力气,膝盖重重砸在石坑中,颤抖着伸出双臂,抱住那个人的脖颈。
贴着他的手腕,有血脉微弱地搏动。重如鼓点的心跳慢慢平缓,体内血寒蛊雌虫终于引导他寻到雄虫宿主,骚动渐缓,却有各种各样的疼痛回到身上。残破的十指很痛,强使蛮力的腰很痛,嵌入碎石的膝头也很痛,却比不过前胸后背贯穿心口的痛。程溏抬起头,风吹到他的脸上,潮湿冰凉,已是泪流满面。
他暗道他再也不想让这个人受伤犯险,他总是记得他威风凛然的模样,却忘记他也会这般双目紧闭躺在自己的怀中。他知道今夜自己必须舍弃一些东西,两年间的坚持,挖去心头好大一块,并非不悲伤,却有说不出的圆满。
远处,祝珣睁开双眼。程溏挥着手向他嘶声叫道:“我找到雪庵了!祝珣,祝珣!我找到雪庵了!”祝珣凝目相望,忽有一滴泪水夺眶而出,唇畔笛音终于破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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