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珣,桑谷玉一直贴在雪庵心口,为何他还没醒来?”祝珣叹了口气,“桑谷玉色泽黯淡,玉身缀着细纹,远非原本功效能比。不过不必太过担心,方才灌下药汤,雪庵大哥体内的血寒蛊应该已被压制。”程溏的声音黯然问道:“这次蛊虫复苏,那往后……”祝珣苦涩道:“药方改得更烈,服药亦要更勤。”
纪雪庵渐渐明白过来,他已经醒了,屋中气息除了祝珣和程溏,还有丰氏夫妇。但眼睛睁不开,身体不能动,大约祝珣设法令他如此,正如那夜程溏所嘱咐,不动不语,只有睡时才不会引得蛊虫发作。胸口不知是谁伸手轻抵了一下,按在桑谷玉之上。祝珣忽然问道:“阿营他……究竟生了什么病?”程溏似不愿回想,沉默良久才道:“韦行舟向他下了毒。”祝珣没有再接口,纪雪庵暗道沈营口含桑谷玉活死人一般躺着,倒与他现下没什么两样,只不知他这些年究竟是醒是眠。
屋中气氛难免尴尬起来。祝珣低声道去看童子煎药,便听见轮椅声从门口离去。木槿夫人拍了拍程溏的肩,柔声道:“祝谷主心中难受,你莫要放在心上。”程溏自嘲一笑,“是我害得雪庵如此,哪里会责怪别人。”木槿夫人微微冷下声音,语气中却带着无可奈何,“小溏,你今天说的话,实在太伤纪兄弟的心。”
却听程溏轻声道:“如果我从来没有遇见他就好了……这确是我的真心话。若不是我,他不会冒险来天颐山,便不会中血寒蛊。雪庵今日遭受的罪,全因我当初之过。”木槿夫人吃惊道:“小溏,你怎么会这么想!”连丰华堂也道:“程兄弟,这如何能怪你。魔教野心勃勃,与正道开战在所难免,雪庵多少会被牵扯其中。至于血寒蛊方才祝谷主已同我们解释了,是韦行舟觊觎雪庵的内力,并不是你的错。”程溏闷声笑了两下,似是将脸埋在掌中,模糊道:“不……是我的错。”
一时没有人说话,片刻后才听丰华堂缓缓道:“程兄弟何必钻牛角尖,你与雪庵这一路风雨,我同南香多少也看在眼中。二人之间,不可能只有欢乐甜蜜,伤痛争吵亦不可避免。你因雪庵的伤而退缩,但扪心自问,可真正后悔曾经的快活?我与南香夫妻十余载,过来人的道理,还望你听一听。”木槿夫人笑了一笑,“你一本正经说大话,倒也不嫌脸红。小溏,雪庵只是面冷,不会真正生你的气。哪怕上一回,我出卖背叛朋友,连自己都觉得不堪,他也终究原谅我。”
夫妇二人劝解程溏一番,便起身告辞。程溏趴在床头,俯首亲了亲纪雪庵的眉心,自言自语道:“你怎么连睡着也皱眉头?”他伸出手替纪雪庵抚平,慢慢道:“我错啦,你肯不肯原谅我?那时我太难过,说错了话……”他顿一顿,又苦笑道:“也不算说错,确是我害了你,你不曾遇到我才好。但我却不该逃走,既然是我害你,我更要护你至最后。”程溏悉悉索索爬到床上,躺在纪雪庵身旁,与他脸颊相贴,喃喃道:“这两年吃过的苦,忽然成为一场梦,我仿佛整个人被掏空,脑袋一片白想不起任何事,直到看见你——”他声音愈低,梦呓一般,每一字都在发颤,“原来心血一场空还不是最坏,偏偏我遇见你,连累你,叫我痛得死去活来,再也无颜多面对你一刻。”
那股疼痛掩盖在平静之下,从未在他心中消退。程溏忍不住抱住双臂,一扭头,却看见纪雪庵不知何时睁开双目,面无表情望着他。他一下坐起,又惊又喜,连声唤道:“雪庵,雪庵,你醒了!”纪雪庵仍不能说话,只别开双目。程溏却当他不理自己,顿了一会儿,才道:“你不肯原谅我也没关系,反正一开始你对我……你知道,我最擅长死缠烂打,不要脸不要皮,也一定要赖在你身边。”说着却抽噎了一下,“但是发生那么多事,我都怀疑自己当初怎么忍得住。雪庵,你不要不理我。”
语罢再不管不顾,闭上眼将嘴唇印在纪雪庵脸上。程溏舔吮他带着药味的唇,轻轻撬开他的牙齿,堪堪探入他的嘴中,却猛然被按住后脑。而后铺天盖地的吻笼罩下来,因愤怒而格外粗暴,因惩罚而叫人疼痛,亦因情深,令两个人的心都烫得几近融化。
两人几乎同时睁开眼睛,四目相对之际,纪雪庵却忽然狠狠在程溏唇上咬了一口,而后伸手将他一把推开。他用的力气并不大,程溏抬身捂住嘴,指尖顿时染上红色。纪雪庵动了动手臂,只觉酸软无力,开口哑声道:“我睡了多久?”程溏从床上爬下,答道:“自沈荃入谷,已有三日。”
纪雪庵心中一凛,这次血寒蛊发作竟比当初入桑谷那次更凶猛。他勉力撑着身体坐起,盘腿在床上,稳住身形提气运功。口腔咽喉全是苦涩,祝珣既已灌药,他又安然醒来,想必蛊虫暂时被抑制住。待一周天行毕,四肢也已恢复力气,纪雪庵扯开床帘,径自拿起程溏取来的衣裳穿上。他回过身,不甚在意瞥了程溏一眼,却见他身上穿的仍是那一天的衣衫,一脸疲惫泛着青白,不由步下微微一顿。但一顿之后,仍是大步走到门口,推门离开屋子。
程溏愣了愣,随即紧紧跟上。屋内烛火昏昧,外面却艳阳高照。纪雪庵皱着眉头,一路上祝府仆从唤着纪大侠醒来了,他毫不理睬,只向身后的人冷冷道:“我要去大祠堂,你跟来做甚?”程溏加紧两步,抬头看向他道:“雪庵……你才刚醒,不如先请祝珣来瞧一瞧。三日没吃东西,尚要好好调养。”纪雪庵步履不缓,冷淡道:“三天功夫,足够沈荃兴风作浪吞下整个桑谷,我现下去已是晚了。”
他话音落下,程溏脚下却迟疑了片刻。纪雪庵驻足回头,盯着他问道:“怎么?沈荃已做过什么?”程溏苦笑一下,“你昏倒之后,祝珣再不理大祠堂诸事,整日替你施针换药,沈荃留在大祠堂,收拾那些长老自不在话下。如今桑谷上下皆听从沈荃调配,倒与那日祝珣允诺你的一般。”纪雪庵闻言怒道:“丰大哥和木槿夫人在做什么?岂能任由沈荃胡作非为!”程溏垂目道:“他们自是不放心,丰大侠提出也要留在大祠堂,沈荃倒是一口答应。木槿夫人则留在祝府,每日传递两处的消息。”纪雪庵冷冷看他,缓缓道:“那么你呢?你不是对沈荃恨之入骨,如今倒也似毫无异议。”程溏低下头,轻声道:“我人微言轻,谁肯听我的话?更何况——”他猛然抬眼望向纪雪庵,“你昏迷不醒,我心急如焚,便是沈荃将桑谷拆了,我也再无暇去理。”
他说得太急,却被自己口水呛到,不由咳了两声,将一张脸胀得通红。纪雪庵只定定看他一眼,便复又回身往前走去。二人一前一后,直行至大祠堂前。纪雪庵足下轻点,跃过长长石阶,身影一闪不见。程溏拿手背挡在额头避了一下太阳,咬咬牙却笑起来,然后一步一步飞快向上跑去。
三日间,程溏衣不解带守在床边,食欲差极,累得狠了才在纪雪庵枕边趴一会儿。他跟着纪雪庵一路疾行至此,早已气喘吁吁。正午日头明晃晃照在毫无遮掩的石阶上,叫程溏额前耳后冷汗不止。他只觉眼前愈来愈黑,视物渐渐模糊,一脚踏上石阶差点踩空。程溏深深吸了口气,死死掐住掌心,定了定神,才一口气跑上顶端。
恰有一阵凉风吹来,吹得背心湿透的衣衫鼓起来。古朴大殿之下,有人负手而立,慢慢转过身,冷淡神情中夹杂着等候已久的不耐烦。程溏忽然觉得满身焦躁虚弱一扫而空,身体似被灌入无穷力气,足下轻盈似乘风而行。纪雪庵冷声道:“我没耐性与那些老匹夫说话,你去将沈荃叫出来。”语罢却将外袍扯散,随手一掷堪堪裹在程溏身上,“快去快回,我觉着饿了。”
程溏尚未来得及跑到檐下,里面的人却似听到外头动静。一个药僮打扮的人走出来,向二人施了一礼,“纪大侠,程公子,请随小人来。”纪雪庵冷哼一声,当先跟上。药僮领着二人快步带路,绕开正殿,穿过几间偏厅,才进入一处幽静院子。却见屋前栽了两株老梅,天气回暖,枝头缀着星星点点的骨朵。再看廊下窗栏停着三羽白鸽,红喙啄细毛,低头拣粟米,还有一只听见声响扭脖来瞧三人,机敏的眼珠黑亮,却一点也不怕人。
纪雪庵心知,此处必然便是沈荃在桑谷的落脚之地了。药僮顿下步子,屋门几乎同时被推开,沈荃依旧一身黑袍,面带笑意迈腿迎了出来。他挥挥手示意药僮退下,朝纪雪庵拱一拱袖,又向程溏点点头,终年不变晶城第一人捕风楼楼主的风度做派,瞧不出半点芥蒂。纪雪庵神色冷淡地看他一眼,屋中却又走出两人。丰华堂一见纪雪庵,眉间凝起担忧关切,“雪庵,身体可好些?”纪雪庵道一声无事,却蹙眉看向第三个人。程溏也觉得心中奇怪,这个桑谷青年不是当日领众人去大祠堂偏院的阿川么,怎么会与沈荃在一起?阿川向纪雪庵和程溏行过礼,沈荃似是明白二人心中疑惑,微笑道:“如今桑谷热血年轻人集结起来,拎着锄头也好,提着石板也罢,拳拳保家卫谷之心,实令人动容。年轻人与原先桑谷守卫现下并作一道,阿川乃是他们推举的首领,正在与我商量守备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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