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起眼,却见祝珣脸上浮着一层淡淡的懊恼自责,不由奇怪。祝珣迟疑片刻,轻声道:“说来还是在下不好,当初指给纪大侠的路,是一条隐蔽曲折的路。其实……其实桑谷另有平坦山道通往山下,只是谷中有规矩不许说与外人。”纪雪庵不以为然,淡道:“无妨。”他自然早就料到,祝珣自己便有腿疾,这条爬山涉水的路,马车和轮椅断不可能通过。但瞧祝珣依然不能释怀,纪雪庵心中暗叹,缓缓道:“你肯将这条路告诉我,已是救了我与程溏二人性命,我哪里还会责怪你。祝珣,谢谢你。”
祝珣闻言抬头,双目微微发亮,眼中全是喜色。纪雪庵却略垂下眸,已不知该说什么。他与程溏出现在桑谷外,显而易见从魔教逃来,他难道便不怕引火上身?魔教早年有闯入谷中掳走他的恶迹在先,不难想到两人避难于桑谷,万一再因此事祸及桑谷,祝珣作为谷主该如何自处?他不问缘由毫无芥蒂地救下二人,甚至还自责叫他们走了弯路,到底是医者仁心,还是祝珣当真不谙世事至此?他若是如此,但桑谷中其余人却如何看待这两个不速之客?纪雪庵自嘲一笑,程溏受伤时,他只想快一刻将他带至桑谷,又哪里考虑过连累旁人?他从不说那些假惺惺的伪君子之言,当即朝祝珣拱了拱手,诚恳道:“我知道这个要求实在过分,但程溏伤重又连日奔波,再经不起折腾,可否请桑谷留下他好好调养?我亦不愿替桑谷招来麻烦,你放心,我且出谷引开追兵。”
他刚说完,祝珣却顿时面色一黯。他忽然伸手拉住纪雪庵中衣,却又似被烫到般放开,脸上露出受伤表情,“纪大侠何出此言?桑谷行医数百年,难道能将伤者拒之门外?程公子确实需要静养,但纪大侠身上的——”他戛然顿住,纪雪庵却淡声道:“我知道自己中了魔教荼阁的蛊,你但说无妨。”
他一醒来后便有所察觉,心口蛊虫毫无异动。此时并不在水下,屋内被中更温暖得很,必然是祝珣做过些什么。祝珣神色复杂,犹豫半晌,才垂目道: “纪大侠所说不错,荼阁的血寒蛊,在下曾在毒物志上见过。血寒虫钻入心脉便永不会离开宿主体内,没有引出的法子,惟有杀死蛊虫……但是、但是在下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杀死蛊虫,只略知晓血寒虫的喜恶。在下昨夜拟出一张方子,煎了药已喂纪大侠服下,纪大侠现下感觉如何?”纪雪庵一愣,默默运气,内力缓缓流动,竟与平素无异。祝珣瞧见他放松表情,却眸中忧色更浓,“这张方子其实对蛊虫毫无损害,只是将纪大侠的身体调成血寒虫害怕的湿冷体质。虽此时起效,但在下也无太多把握,且纪大侠往后还需每日用药才能维持。还有……”他吞吞吐吐,终是道:“这个法子不会一直可行,蛊虫是活物,会渐渐适应宿主身体。那种捏造出的湿寒实乃蒙蔽,人血总归是温热。方子虽能在细微之处调整,但起效的时间必会愈来愈短,最后……”
祝珣声音渐低,垂着头并不看纪雪庵。纪雪庵沉默片刻,却冷淡道:“已经足够了。我身受过极寒之苦,更恨那种一动不动无能为力的感觉。此时能这般说话动作,甚至动用内息也无碍,只觉好似偷来的时日,多一天也好。江湖漂泊,刀口舔血,谁知哪一桩事不会随时要了性命?更何况——”他的眸中忽然多出一丝柔情,“生生死死,起起落落,我与他共度数次,又有何惧?”
他却并未注意到祝珣微微发白的脸色。祝珣嘴角挤出勉强笑意,吸了口气道:“纪大侠与程公子……天长地久……才再好不过。纪大侠请放心,在下绵薄之力,却不会放弃,定会寻出别的——”他又忽然停下,纪雪庵却不觉异样,颔首道:“多谢你。”祝珣惨淡一笑,摇了摇头。纪雪庵半坐在床边,却道:“我既然暂时无事,也不必再躺在床上。程溏还没醒么?我要去看他。”
祝珣便扬声唤侍女进来。两个少女推门入室,一人手中捧了一叠雪白新衣,另一人则推着祝珣轮椅出了屋子。纪雪庵穿好衣服,推开门。大约是祝珣腿疾的缘故,屋子却不设门槛。他正要叫侍女领路,却发现祝珣候在廊下并未离开。他一抬头,放下拢在唇边呵气的双手,抱起暖炉,微笑道:“程溏的屋子穿过园子便是。”
侍女推了他在前头领路,纪雪庵只得放慢脚步。祝珣略收笑意,说起正经事:“程公子时醒时睡,还有寒热在身。他身上外伤却与纪大侠不同,并无疑难。只是他近来肺脏受伤不止一次,气血亏损,若不悉心调理,惟恐将来落下病根。此事虽不难却将就不得,加之克制血寒虫的方子仍需变动,恐怕要委屈二位耽留在谷中一段时日。”纪雪庵低头看他一眼,“你太过客气,分明是我们二人求你收留。”
祝珣面上微有些吃惊,许是不曾料及从纪雪庵口中听到一个求字。冬日里再精致的园子也显得萧条,穿过一段临湖画廊,假山旁筑着一间精舍。侍女上前叩门,里面出来一个少女,迎着众人进去。程溏躺在内室床上,纪雪庵三两步迈到床边撩起床帘,只见程溏额上搭着一条布巾,却在熟睡。
侍女端来水盆,绞了干净帕子替程溏换上,手脚放得极轻,却还是把他弄醒。程溏迷迷糊糊睁开双目,胡乱转了转眼珠,落在纪雪庵身上,初醒懵懂的脸忽然现出一丝紧张。纪雪庵蹲下身与他平视,轻声道:“程溏,我没事。”程溏果然微微松了口气,没什么力气地笑起来。他从被子中伸出手,却被纪雪庵一把按住,“你在发烧,听话,不要伸出来。”
二人定定望着对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却不舍得错开眼珠半分,连祝珣和侍女离了屋子也未察觉。还是纪雪庵先回过神,站起身,“你渴么?我倒水给你。”他在屋中桌上寻到茶壶,水温热得正好,提到床边。程溏却歪歪斜斜正要坐起,见纪雪庵皱起眉,软声笑道:“我已经不烧了,躺得太久,身体又酸又痛。”纪雪庵坐在床沿,一手取下布巾,摸了摸程溏额头,的确不烫,便扶着他靠坐起来,脑袋以下仔细掖好被角,再小心翼翼喂了一杯茶。他自己醒后也滴水未进,二人均渴得厉害,你一杯我一杯,将茶壶喝了个精光。程溏噗嗤一笑,“桑谷的药果然并非凡物,我伤口已不痛了。先前醒过几次,祝珣说给你用了药,雪庵,你现下如何?”纪雪庵淡淡道:“我暂时无事,别的往后再说。倒是你重伤又受了一夜冻,还在冰水中待了许久,哪里仅有外伤这么简单?”
他忽然住嘴,双唇微微抿起,却是一条冷硬线条。程溏只觉纪雪庵周身气息一下变冷,目光从自己身上移开,侧脸便又是从前那个冷漠无情的样子。他张了张嘴,想要解释什么,却一时说不出话。纪雪庵转过脸,见程溏眼圈发红,心中一紧,面上仍是一派冰冷,“你为什么斩断腰带?明明说好同赴桑谷,你自作主张,到底在想什么!”
那时纪雪庵被谭底乱流卷至水面,瞧见腰带上的利刃断痕,一眼便知是程溏以绯红小匕所为。那股愤怒恐惧绝望再次袭上心头,纪雪庵隔着被子死死捏住程溏肩头,目光冷得似要将他冻伤。程溏并不挣动,摇了摇脑袋,低声道:“我那一口气终是憋不久,下水后没一会便到头。眼前发黑,脑袋却空白,心中反反复复只剩下一个念头……”他没有说完,纪雪庵恶狠狠接口道:“什么念头?便是死了,你也不愿拖累我?你那时不知我在水下却不再受蛊虫之苦,只道我们二人今日就要死在水底。死便死了,还是你连死也不愿与我在一起!”程溏重重闭上双目,咬牙道:“你知道你怪我,可我本能一砍,现在理论又有何意思?说什么你我之间不谈拖累二字,难道我当真能坦然与你共同赴死!”他仍不肯睁眼,声音却渐渐尖锐:“求生多难……我多舍不得死……平素安然无事说些什么不愿独活的漂亮话,生死关头却再清明不过,活着才是最好。所以我不能……哪怕只有一个人……只有你一个人活下来,也是好的……”
他的呼吸间染上浓浓鼻音,纪雪庵慢慢松开程溏肩膀,沉声道:“溺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再也不愿放手,只有你……前言不搭后语,一派胡言。”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程溏说自己比任何人都怕死,濒死时刻顾惜的却是纪雪庵的性命,岂不矛盾?纪雪庵心中隐隐作痛,终难再绷着脸对他发火,程溏闭着眼却看不见他又爱又恨的神色,只听他道:“不会再有下次。”
程溏一愣,以为纪雪庵会说不许再有下次。却又听见他道:“你没有错,是我不好,叫你一次次陷入险境。不会再有下次,我要你保你周全,也不再轻易受伤害你担心。等到这次的事情过去,我要叫你再无忧愁,每日对着我笑,只说我爱听的话,我要整天亲你,干你,同你做尽世上欢愉之事。”程溏被他气得哭笑不得,分明是荒唐大话,从纪雪庵口中说出却叫他不由自主相信。他睁开双目,眼中先前蓄积的泪水滚落两排,嘴角却含着笑,“开口闭口只听你要怎样,你是不是太过狂妄?”纪雪庵亦笑起来,低头飞快在他唇上亲了一下,“再招人嫌,我也知道你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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