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没有人回答他。纪雪庵的嘴唇几乎触到程溏耳廓,上下哆嗦不止,却说不出一个字。程溏转过脸,瞪大双目,但黑夜中什么也看不见。不知过了多久,纪雪庵撑过那一阵难以抑制的战栗,粗喘一声,将程溏的手握在掌心,缓缓道:“程溏,抱歉,先前我对你说了谎话。青阁那个追兵在临死前用暗器伤了我,当时虽未觉出任何异样,但我大约中了毒。我在来水潭的路上便发觉,想要输一些内力给你叫你暖和一些,丹田气流却似被冻住,略一动便是剧痛,激得我狠狠发抖,差些迈不出下一步。我犹不死心,方才坐下后又试了一回,这次更厉害,抖了许久才能停下。”
这回换程溏沉默不语。纪雪庵低笑一声,连自己也不明白,这番话竟说得如此心平气和。他护身真气不能调用,此时已与常人无异,冻得头痛欲裂浑身僵冷。唯一的热源却是掌心程溏的双手,纪雪庵暗道程溏握着他只怕与摸冰块无异,却舍不得松开。他的手指不听使唤,不知自己的力气会不会把程溏握痛,开口颤声道:“接下来的路……现下我告诉你。深潭水底有一个岩洞,涉水潜行一刻钟,出来便是桑谷。”
话音落下,他却感到一阵锥心之痛。程溏重伤未愈,水潭不知多深,潭水冰冷刺骨,如何能潜至潭底。纪雪庵的心底仿佛被沸水淋过,又似被冰剑刺穿,至热至冷,痛到极处,哪里还分得清冷热。却忽然有两滴水落在他的手背上,温吞吞的水滴,竟要将他的皮肉灼伤。纪雪庵惊得重重吸了一口气,颤着手去摸程溏的脸,“小溏?”
黑暗之中只听见一声极低的呜咽,从程溏的嘴角泄出,又被狠狠咽下。纪雪庵无措地抹去程溏眼泪,他看不见程溏的脸,不知道他是怎样神情,光是想象,便要将他发疯。却突如其来又是狠狠一颤,寒意从四肢百骸涌上心头,冻得五脏六腑皆发痛。纪雪庵不住颤抖,只听见自己齿列撞击之声,握着程溏的手亦不知不觉松开,转而紧紧揽住自己双臂。
这一阵近乎抽搐的颤动又过了许久才停下。纪雪庵长长吐出一口气,只觉浑身衣衫已湿透,快要将自己冻成一根冰棍。却有一只手抚摸着他的脸颊,纪雪庵哑声道:“小溏。”他心中凉透,先前并未调用真气,却也发作,竟是一次比一次严重。程溏低低应了一声,鼻音浓重,却已镇定下来。他的手指滑过纪雪庵的眉毛眼睛,鼻子下巴,然后吻了一下他的嘴唇。程溏轻声道:“什么都看不见,只能靠摸,倒和那个时候我们被困在青浮山的地道中一般。”纪雪庵并不言语,程溏继续道:“但是雪庵,你还记得么?那时我们也差点便死了,最后终是得救。那么漫长的黑夜过去,就算下着大雪,就算再冷再难受,天也总会亮起来。我看见晨光落在你的脸上,你说以后要带我去合霞山。雪庵,你怎么忘记了?”
纪雪庵喉口哽住,说不出一个字。程溏却笑了一声,“你不要忘记,我挨过那么多打,受过那么多伤,这次虽重,你又用了好药,我一点也不怕。不要说那种话,不要想着将我一个人留下来。如果没有你,我也撑不了多久。但如果你在身旁,我拼死也要活下去。雪庵,我虽然大多时候受你保护,但想要保护你的心,同你是一样的。”
他慢慢说完,甚至还有些气喘,纪雪庵却不由自主弯起嘴角。一团黑暗中,他好似看见程溏,过去无数次见过,脏兮兮满是血污的脸,却自有坚韧蓬勃的光彩,正是他最爱的那副模样。程溏察觉他心绪平缓下来,也松了一口气。他摸索着从纪雪庵膝上爬至雪地,回头道:“接下来,你按我所说照做,兴许我们能撑至桑谷。等到了桑谷……等到了桑谷……他们一定会有办法的。”
却有一阵风呼啸而过,卷走程溏颤抖的尾音。纪雪庵身中奇毒,但程溏言语中,似乎已有头绪,紧绷干巴的音调不过是在自欺欺人。他暗叹一记,声音却淡无波澜:“我中了什么毒?”程溏顿了顿,才道:“不是毒,是蛊。”他坐在纪雪庵身旁,顾不上湿冷积雪,却不与纪雪庵相触,“魔教中最可怕的荼阁,雪庵想必也听闻过。荼阁中全是毒物,江湖上但凡难解之毒,多半从荼阁流传而出。你中的蛊名唤血寒,便是在荼阁中……也是最恶毒的一种。”
纪雪庵不知程溏为何坐得离他那么远,只想将他紧紧抱在怀中,却一动未动,甚至还笑了一声,“难怪我受伤后怎么也逼不出毒气,原来是蛊虫作怪。雪寒么?这名字倒是和我相称。”程溏兀自摇了摇头,“是血脉的血,而非冰雪的雪。蛊虫入血,便游至心脉寄居,吸取宿主体热,最后叫一腔血变得冰冷,叫人活活冻死,故而得名。”他一字一字愈说愈慢,呼吸间湿音又响起,似是极力忍住痛苦。纪雪庵忍不住伸手去寻,刚探至程溏肩头,却被他一下躲开。
他只觉心中咯噔一声,寒气似乎从每个毛孔钻入,猝然凝在心头,激得他只能打颤不止。身体仿佛失去控制,皮肉将被割裂成丝,血液将被冻结成冰。纪雪庵狠狠咬牙,死死将两排牙齿贴在一处,连一丁点的战栗都是服输。他的手抖得几乎伸不直,却拼命向程溏伸去。彻骨寒意之中他根本分辨不清胸中思绪,一切悲恨皆化作颤抖。
纪雪庵重重摔倒在地上,半张脸陷入积雪中,竟生出可笑的暖意。他喘息如雷,四肢仍陷在抽搐的余波中,连动一下手指的力气也无。程溏缓缓爬到他身旁,黑暗中伸出手指,来不及触及纪雪庵,又收了回去。他的声音中犹带着哭腔,说出的话却那么残忍:“雪庵,从现在开始,你不能再动。”纪雪庵发出一记奇怪的声音,似笑非笑,粗声道:“好,我听你的。”程溏的眼泪掉个不停,纪雪庵却看不见,“不能再动,也不能再说话。”
一瞬之间仿佛连大雪的声音也停下,黑暗凝成一片死寂,没有人再回答程溏的话。程溏的声音从指缝间艰难吐出:“血寒虫吸取宿主体热,所以不能行气,不能食,不能动,不能说话,连激烈的情绪也不许有。所谓心静自然凉,蛊虫觅不到热气,才会停歇。雪庵,现下天还没亮,我也不会点穴功夫。你……你能不能自点昏穴?惟有睡着时,蛊虫决不会发难。”
久久没有回答,程溏颤着声音低低道:“你肯不肯信我?且放心去睡。等天亮了,我便带你去桑谷。魔教既然和桑谷毗邻而居,想来他们对荼阁亦有所防范。雪庵……雪庵……我一定会救你。”他一遍一遍轻声重复,不知到底要说服谁。纪雪庵闭上双目,淡声道一个好字。只听衣衫轻擦而过的声音,他抬手点住自己昏穴。
程溏低喃一声:“雪庵?”他连滚带爬地冲到纪雪庵身旁,冰凉的手指在他脸上乱摸,却又惊吓般缩了回去。纪雪庵一动不动,皮肉觉不出丁点温度,竟如死去一般。程溏吓得一把扣住他脉门,但冻僵的手指如何摸得清楚,不管不顾将耳朵贴在纪雪庵胸口,听见缓缓心跳,才松了一大口气。
他如释重负抬起身,心中一松,却空落落再无依附。黑暗之中,慢慢响起细弱哽咽声,声音的主人强忍着哭音,呼吸间全是粗喘湿音,哭声愈来愈大,最后竟成嚎啕。那人明明肺脏受伤,连深吸一口气都作痛,此时却放声大哭,似要将疼痛悲伤尽数发泄。却听一阵猛咳,哇的一声,终是喷出一口血来。
纪雪庵再也难以强忍,骤然睁开双目。他并非不信程溏,也不愿再叫程溏担忧,但这般绝望黑夜,他如何能放程溏一个人苦苦捱过!不动,不说话,装作睡着,将所有的心绪都压下,即便如此,也要陪着那人。又有什么困难,纪雪庵在心中冷笑一声,他本来就是心肠坚硬冷漠无情之人,只有他冻死旁人,还从未有别人冻死过他!
耳畔程溏哭声渐止,因吃了冷风时不时抽噎一声,却大约已冷静下来。纪雪庵只觉他气息凑近,嘴唇贴在自己脸上,嘴中却含着一口雪。程溏寻到纪雪庵嘴角,将口中半化的雪喂给纪雪庵。纪雪庵的身上略略一重,却是程溏掬了一捧雪洒在他胸前。他不明所以,只待程溏慢慢拾了雪,盖在他身体之上,渐渐竟将他脖子以下皆埋在了雪地里。
程溏终于停下动作,喘了一会儿,轻声问道:“雪庵,你还冷么?”纪雪庵自不会回答,却不由一愣。那层雪覆在身上,竟如一条薄被,叫他觉出一丝暖意。他诧异过后便明白,他体内不再动静,身外又愈发冰冷,却叫血寒蛊虫太平下来,反而不若先前这么冷。纪雪庵思索时,身上的雪已被冻得硬梆梆,他只觉胸口一重,却是程溏趴在了那处。
他似是累极,方才耗去太多体力,手臂抬起想要再摸一摸纪雪庵的脸,却垂落在地上。程溏低喃着自言自语:“我虽然冷得厉害,对你而言却还太热。不能直接碰你,只好这样。”他说完,停顿许久,却将脑袋微微扭过,声音中仿佛被抽走魂魄,一碰就要破碎,“韦行舟,我后悔啦。”
一股钻心的酸楚冲上纪雪庵胸口,险些叫他压制不住,体内蛊虫又蠢蠢欲动。他恨不能狠狠拎起程溏,冷声质问他为何后悔?就因为他中了这等下三滥的蛊虫?纪雪庵并不知道血寒虫是否有解,这般不动不语不食,到底还能活几日?但错的人是他,是他一时大意,才叫二人陷入如此境地。程溏什么也没有做错,又凭何后悔?纪雪庵强忍酸意,后悔也罢,失望也好,但如若程溏敢因此做出什么傻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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