溏愣愣松开手,半晌才苦涩道:“那便好。你的父兄和师父皆很好,所以你也很好。”纪雪庵反握住他手,问道:“怎么了,叫你这么紧张?”程溏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我从前在魔教见得太多,为了家族受魔教庇护,保全一席之地,做些苟且交易,便将家中庶子送来为质。我怕你也吃过那种苦,却是我糊涂了。无息老人乃世外高人,又仅收你一人作弟子,定然一眼瞧出你是一块璞玉,决不会是因为退而求其次。”
纪雪庵良久不语,几乎叫程溏不安起来,再开口时声音却隐隐发颤:“我生平得意,惟有在幼年败于兄长时尝过挫折的味道。若当初跟师父上山的人是兄长,会不会现在有更大的成就?师父挑选的人是我而非兄长,是不是曾在某一刻后悔过?这些问题藏在心底,不愿说与任何人听,但今日……却终于叫我释怀。”程溏所说的话他何尝不曾想到,但过去一直无法除去的心结,竟在不经意间被程溏轻声几句话彻底解开。
也许是因为此时此地,也许是因为这个人。
纪雪庵兀自发愣片刻,藏起感慨,便继续往下说。他上山后便鲜少再回纪家,说起无息老人,说起合霞山上的日月星辰。程溏仿佛看见一个白衣少年,绷着一张冷冰冰的面孔,在山顶的松下舞剑,在涧边的石上练功。他动了动手指,想要碰一下那个少年遥远的脸,宛如林间山雀,乘着清风直上九霄。
他很久没有应声,纪雪庵不由唤道:“小溏?”程溏回神笑道:“如果我那个时候就认识你便好了。你是合霞山无息老人的弟子,我倒不必是什么大人物,或许是服侍无息老人的小童,或许是洒扫院子做饭洗衣的杂仆。你每每仰着脸经过我身边,我偷偷躲在廊后看你练剑。”纪雪庵好笑道:“怎么这般没出息?偷偷看我,若我一直不曾注意到你怎么办?”程溏笑了一声,“这样便足够啦。”纪雪庵却不喜欢他一点都不贪心,接口跟着胡诌:“但你不知道,其实我早就发现你在偷看。开头心中不以为然,还有点生气,那个脏兮兮的小家伙竟敢整天把眼珠子放我身上,可是后来却渐渐离不开你的目光。”程溏大笑,“无息老人会不会生气?”纪雪庵声音也微微带笑:“这我可不知——”
他戛然止住话音,徒留嗡嗡回声,而后便是一片长久静默。程溏心中一紧,不敢出声干扰,只能探询般握住纪雪庵的手。纪雪庵重重回握,凝神细听,慢慢开口道:“在你左后方,我隐约听到有石头搬动的声音,但现下又停住。”程溏愣了一会儿,竟手脚并用挣扎着爬起,转身奋力扔开几块碎石,气喘问道:“是这个方向么?”
“小溏,你不要——”纪雪庵移到他身边,按住他抖个不停的手,“也许只是我听错。”程溏朝他定定看了一眼,摇头道:“不,我信你,不会听错。”语罢不再说话,却埋头掏起石头。纪雪庵一时僵住无法动作,任由程溏毫不留恋将石头抛在方才两人并肩躺着的地方,已是孤注一掷。两人之所以不曾尝试搬开石块,便是因为狭小空间根本不够堆放,若不能确保寻到出口,无异于一点点将自己逼上死路。何况,谁知动了哪块石头或许便牵连顶上石壁,一旦坍塌,则必死无疑。纪雪庵动作麻木,手上不断挖动碎石,停住思考。种种顾虑却不见,心头渐渐只余下求生信念,要活下去,要活着出去。
二人不知挖了多久,没力气便摸索较小的石头,休息一阵再咬牙搬动大石。那堵碎石几次摇摇欲坠,未必向外拓出多远,困在其中的两人却慢慢没了立足之地。黑暗中,二人重重喘息,血淋淋的双手交握在一起。却听见石头骨碌碌滚落的声音,分明从外头传来,似已近在咫尺。程溏再也忍不住,啊的长叫出声。纪雪庵待他叫声一落,厉声问道:“谁!外面是谁?”
外头的动静忽然又停住,二人皆听见罗齐寅不容错认的声音:“纪大哥……程弟……是我!”程溏发疯般扑身上前,不知哪里生出力气,狠狠砸开两块石头。罗齐寅的话音断断续续传来:“你们再……坚持一会儿……我马上就救你们……出来。”
第十二章
第一道光照进来的瞬间,纪雪庵拦腰抱起程溏,一把蒙住他的眼睛。程溏再无力挣动,纪雪庵亦虚脱地躺倒在碎石上,感受着尘土扑簌簌掉下,落在眼皮上的光愈来愈亮,手掌下一片湿意。
罗齐寅跌跌撞撞钻入洞中,拉住两人胳膊,竟失声大哭起来。他反反复复,语无伦次,“你们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你们还活着!真是太好了!”他瞧见二人紧闭双眼,慌忙将火把扔到远处,颤声唤他们道:“纪大哥……程弟……”
纪雪庵极缓地睁开双目,入眼便是罗齐寅一片污黑的脸上两道发白的泪痕。他生来心性坚硬,情绪淡漠,此刻死里逃生,竟嘿嘿笑出声来。纪雪庵的目光又缓缓落到罗齐寅血迹斑斑的十指上,程溏亦睁眼坐起,三双血肉模糊的手凑至一块,顾不得钻心疼痛,紧紧握在一处。纪雪庵低声道:“罗齐寅,多谢。”
罗齐寅抽手抹了一把眼泪,抬脸笑道:“你们被困在其中两天两夜,想必饿得慌了,我去寻些食物来。”他转身要爬走,另两人这才分神打量石洞外,却又是一条黑漆漆的地道。程溏奇怪道:“这里……分明已在地道之外,怎么……”转过眼,却瞧见罗齐寅穿着一身黑色衣衫,竟作万家侍卫打扮。罗齐寅打断他道:“程弟莫急,待我回来,再细细解释与你听。”
他来回极快,果真带回水和干粮。纪雪庵和程溏已渐渐能视光,罗齐寅将火把插在石洞外,看两人抓着东西往嘴里塞,脏兮兮的脸上露出笑容。他摸着脑袋,止不住傻笑,“慢点,别急,不够我再去取。”纪雪庵抬头看他一眼,罗齐寅恍然道:“是了,我把这两日外头的事告诉你们。”
他盘腿坐在两人身前,从头说起:“那日地道爆炸后,我跑得够远,侥幸没有被波及,但失去夜明珠,在地下根本不敢乱转,摸爬了一阵,竟然回到那个抓鱼的湖旁。外头不断传来声音,却是万家侍卫进入地道来寻我们。我不敢出去,又担心你们生死,正六神无主,有一个万家的人却提着火把发现了我。我吓一大跳,他却只有一人,情急之中便赶在他出声前将他杀了。我的手犹在发抖,心却慢慢镇定,盯着那人尸体生出一个主意,剥下他的衣衫换上,将他尸身和我的衣服抛入湖中。”他的眉间忽然露出一阵难过,低声解释道:“我从前以为正道侠士不必杀人便可解决天下难事,原来却是我天真。生死之间,求生本能胜过一切,还未反应过来,手中的剑却已先动。”
纪雪庵和程溏饿得太久,不能一下子饱食,已放下干粮。程溏暗中叹了口气,岔开话头:“然后呢?”罗齐寅回过神,继续道:“那地道里即使举着火把也看不太清,我混入万家侍卫中竟无人发现异样。不过我后来才知道,万家为了今届珍榴会,从江湖上寻了许多来历不清正邪不分的人作侍卫,他们互相之间都不太认识,也多亏如此才叫我钻了这个空子。万家自然寻不到我们三人,地道中那么多腐尸又被炸得支离破碎,十分恶心可怖。那些侍卫料想我们多半被当场炸得稀巴烂,又如何找得到,草草搜查翻看一番,便要回去交差。我暗自松了口气,只待他们离去后再独自来寻你们,谁知却又出了变故。”
他说得口干舌燥,停下喝了口水。纪雪庵和程溏并不打断,静静听罗齐寅往下说:“万家侍卫本已打算回山庄,上面却传令下来,务必找到我们,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炸碎了也须将手脚身体拼凑起来。我猜测这条命令并非万家,而是魔教的人发出的。侍卫们极不情愿,骂骂咧咧,却没有办法,只得寻来工具,要将震塌的地道挖开。我又喜又忧,喜的是有了助力,便能早日救出你们,忧的却是万一旁人先我一步找到你们,再救你们出来便极不容易。我考虑良久,决定学一学那个捕风楼暗卫,暂时躲在暗处,也好见机行事。是夜,我趁着天黑偷偷离开,不想逃跑得太慌张,竟摔进一条山沟。”
程溏低呼道:“你没事吧?”罗齐寅却大笑道:“塞翁失马,焉知非福!那条沟早就枯了,里面生满野草,倒摔得不疼。我扒开草丛,月光下却看到一个黑漆漆的洞,洞口全是半人高的草,若非掉入沟里,根本没法察觉。”纪雪庵问道:“你便是从那个洞爬进来的?”罗齐寅重重点头,“开头我只是好奇,那地方为什么有个洞?若是兽洞也太大了点,我整个人都爬得进去。我叼着火把爬进地洞,里面竟又是一条地道,果然并无野兽痕迹。约摸爬了半个时辰,前路却被一堆碎石堵住了。”程溏啊了一声,脸上现出微笑。罗齐寅愈来愈激动,提高声音道:“我忽然明白过来,那堆石头只怕是原先那条地道的石墙,两条地道不过一墙之隔。而那个地方,离你们出事的地方极近,万家却还没有挖到此处。我抱着赌一把的心,将碎石一块块搬开,后来……后来我便听到你们的声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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