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婉面上浮出明显的惊诧,继而讪然而笑,少许歉意道:“不想先生精通茶道。沏茶之时,心不在于此,倒是我,欠了心诚了。”这茶是她亲自沏的,只是心思耽于昨夜之梦,煮水的时候就急了些。唉,屋漏偏风雨,急了些没什么,有什么的事竟叫这自己想好生款待的先生发现了。许是听王爷说过太多次先生高才,华婉有种类似于上课时不专心被教授点名批评了的窘迫。
先生心细,摆摆手,笑道:“这香茗可是王爷私藏,老朽今日得以一尝可不是此生无害了?”说罢呵呵的笑,不在意地将茶盅置回矮几上,道:“王妃找老朽来,所为何事?”
诸葛晖开门见山,华婉自不会再多纠结于客套寒暄,她斟酌了言辞,虚心求教道:“皇上登基五载,当今天下,海晏河清,四海升平。然,我也听王爷说起,似乎北疆蒙古,西北瓦羯,近年来时有进犯?”
诸葛晖颇有几分意外,未曾想,王妃请他前来,是为朝局之事,只一刹那,诸葛晖便恢复寻常模样,摇着头道:“区区蛮夷,何足为惧?我太祖建朝至今已近一甲子,蒙古兵败撤出中原却不过四十余年,北静王父子镇守北疆,功勋彪炳,有目共睹,想来即便尔今蒙古似有大举进犯之象,北静王也足以应付。待击退了鞑子,北静王便更受万民敬仰了。至于瓦羯,倒还算太平,想必王妃也不关心。”诸葛晖单说蒙古不言瓦羯,一双浊浊的小眼里透出精光,边角勾出了然的笑意。这短短的两句话,既说明蒙古休整之后贼心不死,对中原富庶之地仍存觊觎之心,又说明北静王镇守北疆的劳苦功高,等打败蒙古之后,恐怕更是居功至伟。华婉心一沉,如此说来,若是北静王是不甘于偏安一隅,想要寻出点事端也是极容易的。
她请了诸葛先生来,本是想问询朝中局势如何,王爷又是出于何种境地,她心惊与昨夜的噩梦,思来想去,世上总没有无缘无故的事,这难道是预言王爷将有不测之遇?放眼天下,能让豫王恪遭受生命之虞的恐怕没几个,她也知道王爷和赵王打着擂台,却不知究竟如何了。豫王府幕僚清客养了不少,只有诸葛先生是那真正不羁世俗,洒脱通透之人,想必也不拘于所谓的“女子无才便是德”,能与她好好说道说道这朝中格局。听先生回答,果真如此。
“这么说来,北疆战事,不日便能停了?”
“这也难说,”诸葛晖停顿下来,示意一旁侍立的清意给他满上茶,慢悠悠的喝上一口,眯着眼道:“蒙古鞑子到底多得是骁勇善战之人,何况,北静王镇守多年,边陲苦寒,有个头疼脑热,也是寻常。”
此中之意,竟是北静王有意拖延战情。华婉不解,脱口问道:“北静王何也如此?”诸葛晖似有欣赏的看了华婉一眼,笑眯眯道:“先帝在位十年,当今即位已逾五载,赵王纵有通天本事,万般才能,在皇权面前都不值一提,可他屹立十五年不倒,应对两代帝王而能保全自身,王妃可知,这是为何?”
他不答反问,这话头被拉开十万八千里,华婉却信先生自由先生的道理,黑如点漆的小眼球转了两圈儿,老老实实的答道:“不知,还请先生解惑。”
“不过是,太祖驾崩前,当着群臣的面,拉着先帝的手,叮嘱先帝,善待手足,万不可同室操戈。”诸葛晖叹息道:“太祖爱护子息,却不知此番话添了多少麻烦,赵王又狡猾的很,轻易不叫人抓着把柄,有了太祖遗言,寻常的把柄如何奈何得了赵王?真真是无事添事做。”
这话便有妄议太祖的忤逆嫌疑了,华婉抿唇淡笑,却不好接他的话,轻轻拨开他话里的表层,露出内中含义:“因而,只要赵王不犯大逆之罪,皇上便奈何不得他?王爷能做的也不过从他手中剥下权柄,等着赵王自己撞上大逆的罪名?”
“不错,”诸葛晖赞许的等等头,赵王有心帝位,谋逆是迟早的事,他想的是多挣些权势兵力,而皇上和豫王则是要削弱他的权柄,待他露出了狐狸的尾巴,再紧紧的揪住,然后扯出整个身子。
“那如今,朝中,王爷与赵王相较,孰弱孰强?”华婉问。
“自然是咱们王爷更胜一筹!”诸葛先生摇头晃脑道:“太宗文皇帝去的突然,赵王的爪牙乘虚而入,掀起了好大的声势,皇上即位之时颇费了番功夫,幸好,辅国公鼎力相助,那会儿若差了一点,赵王就黄袍加身了。王爷运筹帷幄,从军中入手,笼络了大批忠义之将,如今,这些将士遍布九边,个个都是一方栋梁。所谓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之后王爷回朝,插手内阁事务,皇上全力支应。如此蚕食鲸吞,赵王必定式微,今后想要谋逆也缺了那能耐,而北静王手里,有的是兵权。”说罢,诸葛晖看了华婉一眼,仿佛怪她把话题扯远了,现在他好不容易扯回到北静王身上,华婉憋屈,只能做出敏而好学之状,听先生说解,“当初北静王奉太祖之命镇守北疆。此中不知牵涉了什么皇室辛秘,太祖有言,北静王终生不得还朝。”
诸葛晖说罢,好奇地望向华婉,极是盼她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好解解他老人家这好奇之心。华婉抱歉的道:“我也不知道,王爷没有提起过。”诸葛晖失望的摇了摇头,大是不甘,道:“罢了,不晓得也无妨。那时,蒙古人被太祖爷的铁骑打怕了,多年不敢犯境,北静王在那守着也太平,没过多久,大家就忘了去了边疆的太祖的第八个儿子,太祖驾崩后更是无人提起。可近年来,蒙古人不时的来抢掠,不说牛马牲口,有时连无辜百姓也会抢了去做奴隶,北静王率兵抵抗,很有成效,直到去年,蒙古人忽然屯了军队在边境,且不时的挑衅,直到过了年,又打了一场打仗。北静王渐渐声名鹊起,极得民心。”蒙古人与汉人有宿仇,北静王抵御蒙古,在百姓心中便是英雄。
“因此,他不想休战,这仗长久的打下去,只需维持不败境地,便可为他挣来声明,也能借此辖制朝廷。”华婉恍然大悟。
诸葛晖笑着点了点头:“王妃说得极是。至于此中目的,老朽猜想,他是想要挪个地方了,我听闻,北静王世子不善战,无甚将才。总之,他与赵王来往密切,到头来,二人各取所需罢了。”
华婉愁眉,这是你死我活的事,赵王与北静王联手,二者皆强,相对的王爷就处于劣势了,她一下子又想起昨夜梦中,王爷在她的怀里死去的情景,恐惧布满了心头。
两人静坐了片刻,诸葛晖见她也没其他的要问了,便站起身告退,临走前,还十分了然地捋了捋那撮稀疏的山羊胡,笑呵呵地道:“王妃尽管放心就是,王爷那人,鬼精鬼精的,吃不了亏。”说罢,还甩了甩衣袖,示意王妃不必相送,握着他的那柄长剑,凛凛威风的走了。
华婉觉得这种感觉很奇怪,她为一场梦而担惊受怕,她心里很清楚,不是因为这场梦有多逼真,而是这梦的主角是她们。而她,并不讨厌这种担惊受怕的感觉,就是不习惯,仿佛是心在颤栗,它颤动着,如同一只受了惊的小白兔,震颤着,生怕一个不小心梦就成了真。
晚上,那个让她如此担惊受怕的人归家,她一阵风似的卷进屋里,踢去脚上黑如鸦羽的朝靴,盘坐到罗汉床上,她身上穿着紫貂裘衣,毛茸茸的貂毛围着领子,眼睛亮晶晶的,将衣袍下摆轻轻一掸,动作潇洒而矜贵。华婉起身,将手中的手炉递给她,道:“来暖暖。”
姜恪咳了一声,将手炉揣在怀里,而后笑眯眯道:“我今儿听说了件事儿,说起来还与你有关。”
“嗯。”华婉轻哼一声,她手里正在绣一枚衿缨,宝蓝色的底,绣得却是三月里开得漫天飞扬的樱花。华婉手上不停,刺下最后一针,收线、剪断,她仔细的端详了这件新制成的饰品,心想明日选了流苏接上就好了,不知用哪种颜色的流苏会比较好看。
姜恪见她没什么兴趣,就主动的凑了上去,幽声道:“苏良时定亲了,定的是你五妹妹滕思宸。”华婉把针线篓子放到一边,认真的与她说话:“哦,还没人告知我,想必过些天就能传出消息了。”她嫁入王府后与滕家便没了什么联系,腾远侯去了边疆,陈氏与五小姐则继续留在临安。
姜恪皱了皱鼻子,怪声怪气道:“没了?良时哥哥可是要成你妹夫了。”华婉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姜恪把怀里的小手炉塞回给了她,暖暖的,带着她的体温,她的长眉邪肆一挑道:“怎么不说话了?”
“我在想,成婚之日,选什么贺礼送去呢。”华婉没好气的瞥了她一眼,柔软的小手顺着姜恪顺滑的长发摸了摸,她觉得王爷真像个等着顺毛的小动物,姜恪的神情柔和下来,继而微微的笑,两人便这般坐着,说了些旁的事。
豫荆的雪,洋洋洒洒的可以下到二月,嫩草冒出尖头,生机勃勃,白雪忽然压顶,这时的天地便带了些难以抑制的活力,给予人奋斗之中的感动。北疆时局日渐杂冗,北静王果然如诸葛先生所言,将战局拖长,与蒙古胶着,却不出战,蒙古主动挑衅,也从不恋战,一副拖到底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