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闻声,把主笔一抛,两手抬起,揉了揉太阳穴,颇为疲惫道:“真是越发不中用了,过了半个时辰,朕竟只看了这一点。”皇后搅了搅药碗,细心的吹了吹,捧到皇帝面前,笑着柔声劝慰道:“皇上大病初愈,本不宜如此辛劳的,看的慢了也实属寻常。”说罢,待皇帝接过药碗,便绕到宝座后头,轻轻的捏起肩来。
她声音轻柔,如暖风拂面,让人神经舒缓,加上肩上的手法熟稔,劲道恰到好处,皇帝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一气饮尽了汤药,缓了下,方道:“幸好,朕还有个好皇弟,即便病了也不打紧,”他语气渐渐的低沉下来:“却到底僭越了些。”
此中之事,皇后也有耳闻,虽说后宫不得干政,但前朝后宫息息相关,后宫众人哪个不是八面玲珑的,她作为皇后,即便自己不去打听,也自有那甘当耳报神的说与她听。皇上一病数月,北疆忽起动荡,北静王意欲不明,豫王调了腾远侯任陇西参议,一来着手节制北静王独大,监督战事,二来也看看那腾远侯忠心如何。北静王戍守北疆十五年,早已是当地的土皇帝,腾远侯此去艰难重重,步履维艰,但好歹也是有爵之家,且又是先帝宠臣,更有拍军布阵之能,多少给北静王添了堵。如今,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蒙古沉寂了几年,不知是养好了还是怎的,竟与大穆对峙起来,大仗没有,小仗不断,端的是麻烦。
而设立奴儿干都司一事,争议了半年有余,最终豫王力排众议,趁着某日赵王出城,直接找司礼监秉笔太监拟了圣旨,再请皇上加玺,过了明旨,设立都司府就成了定局,谁也反对不得,一系列事做的干干净净,前后总共不过半个时辰,赵王知道后黄花菜都凉了,怒得几乎吐血,之后两人在奴儿干都司都指挥使上争执不下,直到十日前,两人各退一步,点向来中立的安德川为都指挥使,补二品衔,自领军务,不受总兵府节制(类似于如今的直辖市了)。奴儿干都司有卫、所四百余,屯驻军队,辖区东至海,东北包有库页岛,西至斡难河,南接图们江,北抵外兴安岭,幅员辽阔,对辽沈一带极多节制。而辽沈总兵耿良与赵王乃是姻亲,两家素有往来,这下平白的失了大半权力不说,还要多个制衡,那豫王此举意味如何,不言而喻。
这数件大事,每一项都需皇帝点头下旨皆可,此间皇帝缠绵病榻,交由豫王监国,豫王趁着机会,不顾赵王如何反对,将事情件件落到实处,现下,已有不少大臣暗中斥豫王僭越,几个御史言官蠢蠢欲动,几乎就要写折子弹劾豫王。
后宫不议朝事,皇后只得避重就轻的道:“皇弟为君分忧,也是忠心之举。皇上是天子,百姓舞步爱戴,如何能忘呢。”
皇帝看看手上的药碗,打他出声来便不断的往肚里灌药方吊了口气,又想起豫王一天到晚活蹦乱跳,身体健康,朝气蓬勃,面色越加沉暗,眼中满是熊熊嫉妒,良久,那满眼的嫉妒如被一把烈火烧成了灰烬,皇帝俊秀的脸庞尽是灰败颓然,把药碗往桌上一丢,闷声道:“若朕不是托了这副半死不活的身子,岂容赵王狂妄至今,又何须豫王代天子干政!”
皇后手势一滞,旋即如常,只是笑着转开话头,说着上林苑的哪株红梅开了花,梅香满园,连不常出门的太后娘娘也引了来。若单是妻子,她自能好好宽慰夫君,可她是皇后,一国之母,有些话她能说,有些话她说不得。皇上与豫王幼时情分亲厚,她出身世家,见过听过无数争产争爵的兄弟丑事,也见过貌合心离的虚假做派,却从未见过像皇上与豫王那般好得像一根藤上七朵花似的密不可分的手足之情,真真是血浓于水。
直到五年前,皇上即位,不知为了何事,皇上与豫王在含元殿大吵了一架,第二日,豫王便请命去了军营,彼时,先帝遗躯停在承化殿内,未过头七,世人皆骂豫王不忠不孝,她仍走的义无反顾,除了荣安长公主大婚,她送了厚礼添妆,且亲自到宴,两年之中,未踏足豫荆一步。
直到雍唐二年末,皇太后连日派人送上家书,称思儿心切,那时朝政已极为不稳了,皇上也写了密信急召,豫王才回京。回京之后,皇上与豫王再无从前之密,两人形同陌路,只有君臣之义,连句简薄的体己话都不曾讲过。
这其中的弯弯道道,皇上虽从未与她说过,但毕竟是少年夫妻,她伺候了皇上十几年,皇上的心思,她总能猜出一点,可即便知道了又如何,不过是徒惹一声叹罢了。
☆、42第四十二回
姜恪见华婉小脸黯淡,不甚高兴的样子,只以为她是在墨云轩中败了兴,无心再逛了,便提议寻个饭庄用午膳,华婉想想也好,反正兴致已败,再逛也没什么意思,等用了膳就回府。
见她同意了,姜恪转头吩咐平安几句,让他到前面的醉临江先行打点。等一行人到了醉临江,平安已打点好了一切,迎了王爷王妃往二楼面朝什刹海的海隅轩,什刹海风光绮丽,为豫荆胜景之一,素有“西湖春,秦淮夏,洞庭秋”美名,此时已是冬季,外头白皑皑的,湖光山色皆上了银装,印在洒金般的阳光之下,别有一番风味,不远处佑圣寺、万宁寺、石湖寺传来钟鸣声,平添禅意,甚是别样。
上的菜式皆是江南菜式,可见是对王妃用了心的,又烫了壶酒,委实对得起醉临江这名头。
两人进了膳,华婉便提议回府了。
姜恪甚是不解,怎么华婉从那墨云轩出来就不高兴了,华婉不是那种小气的人,不当为那掌柜的一句冒犯怄气才对。走到静漪堂,姜恪解下外袍,到内室换了一件藏青色滚边锦袄出来,看了眼窗下的青铜滴漏道:“时辰尚早,不若一道午歇?”早晨醒得早,又走了一早上,此时也当乏了。
华婉一回来,换了身衣裳便倚在了贵妃榻上,她手中拿了本账本,听见姜恪的话连眼都没抬,声色倦倦道:“昼寝不雅。”
哟呵,这胆子肥了哈,敢给本王甩脸子瞧了。既道昼寝不雅,姜恪也不勉强,见芷黛站在门帘外,便走了出去,顺便喊上她来伺候着,晃悠悠的到德祚居沐浴更衣午歇去了——她不怕不雅。
华婉抬头望去,王爷已经走了,徒留空空一室。华婉大怒,好啊,果然是特权阶层,居然一言不合就不声不响的走了。
回了德祚居的王爷侧卧在绒暖虎皮铺就的卧榻上,一手撑在脸侧,一手撇着杯里的茶末,抬头望了眼端着点心进来的芷黛,便又低下头,问:“有眉目了?”
芷黛将点心放在矮几上,她手势轻而稳,樱桃木所制的矮几没有发出丁点声响,而后恭敬的回道:“奴婢仔细查实了,北静王自年初起,与京城数位世子王爷有往来,直到近日方歇,除了陈留王,几乎每家王府皆收到了北静王的书信。”
陈留王自小与她交好,立场千年不变,既然自己收到了书信,陈留王没收到也能理解。自那次一封书信后,北静王便没再写信来了,初时姜恪还奇怪,现下倒有些明白了,看来北静王是在是广撒网,在她这没有得到想要的,便立即转向其他人,也不知哪位叔伯兄弟得了他的青睐。姜恪往里靠了靠,拍了拍空出来的地方道:“坐下说罢。”芷黛也不推脱,轻福了一礼,走过来,在王爷身边坐下。卧榻本就不大,姜恪往里靠到了墙也没腾出多少地方,芷黛沿着榻边坐着,后背似乎蹭到了王爷的小腹上的衣裳,姜恪倒不在意,顺手就把装了各色点心的那绿地粉彩开光菊石青玉盒子拿到芷黛的手边,再将那盏撇了半天茶末的汝窑茶盅塞到她手里,道:“喝吧,外头凉,整好去去寒。”
芷黛巧笑嫣然,双手接过,垂首轻闻茶香,抬起茶盅抿了半口,茶的温度正好,有些烫嘴,在这腊梅冬雪的寒日喝着最是舒服,半口暖茶下去,仿佛全身的经络都畅通了起来,芷黛笑道:“怪道王爷今儿怎么要了峨眉山的甘露茶呢,原来是为奴婢备下的。”
姜恪笑而不语,抬了抬下巴,示意她再用点点心。除了皇帝,芷黛是如今世上唯一知晓王爷女子身份的,又是打小伺候的情分,体面自然不同与王府的其他奴才。从北静王上次的书信来看姜恪便是心有疑虑,直到一月前,密派了芷黛与十八位悉心培养的密探前往北疆,一则看看北疆是何情形,二则将密探安上,总有一天用得到。芷黛一回了府便来禀报,一路风尘寒苦,必定是茶米未进的。
王爷细心,备下的茶点都是她喜欢的,芷黛心中感激,细嚼慢咽的吃了半饱,接过王爷递过的绢帕擦了擦嘴角,继续说道:“其中,北静王写到赵王府上的有三封,赵王皆回了。”看来赵王与北静王达成了某项协议,姜恪问:“此事陇西参议腾远侯知道么?”
“应当不知。”
“想法子捅到他面前,别露马脚,他的忠心本王是不敢想了,单看他可还识时务,知轻重。”腾远侯必然不甘心坐冷板凳,他与北静王的摩擦是少不了的,但,之后他会否被收买,犹未可知,恰好拿这件事试一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