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方各打五十大板,谁也没有占到便宜,既处罚了触犯律法的韩家父子,也警告了设局害人的内廷侍卫,这样的处置倒还算公正。只是……他们不过是被推到前台的小卒,背后操控的主使者呢?还不是……
正在想得出神,北燕王突然又接着道:
“至于空下的禁军统领一职,就由江逸升任,并兼领五城巡戍使一职,领双份俸禄。”
什么?!我呆住……
怎么最后会变成这样的……
“大王,我……”
我刚刚开口说了几个字,北燕王就截断了我的话头,用不容辩驳的语气道:
“寡人旨意已下,不再更改。江逸,你就不必推辞了,即日到禁军官署接任吧。”
可是……我看看北燕王断然的神色,只好把推拒的话咽回到肚子里,乖乖地行礼领旨谢恩。
心中却不禁暗自苦笑。北燕王这道旨意一下,便算是把我放到了招人妒恨的风口浪尖上。这一场闹剧折腾下来,双方谁也没有得到好处,却独独便宜了不相干的我,我原本无私也变成有私,只怕是再也洗不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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处置完毕,众人各归其位,北燕王单独把我留了下来。
我有点意外,却没有多问什么,静静地跟着北燕王回到他处理日常政务的文华殿。
他没在正殿停留,直接转进了后殿的内书房。
那是北燕王处置机密公文的所在。
看得出他是有什么重要的话想对我说。
有什么可说的呢?我疑惑地想。我来到北燕的时间并不长,出身不明,资历不足,官职不高,担任五城巡戍使的时间还不到一个月,北燕王就算再器重我,又能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要对我来讲?
真是奇怪……
北燕王坐下后,迟迟没有开口说话,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我。直到把我从头到脚打量了好几个遍,才缓缓道:
“今天的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早就已经看穿了,是么?”
我笑了笑,平静地对上他精明的目光。
“大王目光如炬,明察秋毫,有什么事能瞒过大王的耳目?”
“你不必捧我。”北燕王直率地说,“如果不是你那番话,我一时还看不破他们的布局。”
“但是以大王的经验智慧,只要回头细想,自然会发现可疑之处。不是么?”
“仔细推敲,这件事确实太巧了一点,也不是没有半点可疑之处。”北燕王沉吟道。“霜儿自居孀之后便长住宫中,又兼以性好清静,不喜招摇,从来不肯轻用驸马府中的家将,出宫时都是由内廷侍卫中调派人手随行保护。这次的大批侍卫没跟在霜儿身边保护,却直到紧要关头才赶过来援手,想必是事先安排好的伏兵。如果你早点出面干涉,我想他们就不会露面了。”
他突然目光锋利地紧紧盯住我,“但当时的形势那么紧张,仓促之间,你又是怎么看出来的?”
“并不是那么难以察觉吧?”
我笑了笑,条理分明地从容答道:
“第一,韩俊调戏那宫女的时候,她应该没有表明身份,否则韩俊就是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冒犯安阳公主的侍女。第二,那几名侍卫教训韩俊时出手不重,却打得大张旗鼓不肯停手,又故意放走了一个家丁,分明是想引韩雄出来上勾。第三,埋伏的侍卫藏得不够好,被我不小心发现了行迹。有这三点,已足以令人看出这是个圈套了。”
“你的心思很精细啊。”北燕王点点头,算是接受了我的解释,仍没有放松紧盯着我的眼神。
“那么,这一番布局的目的何在,背后的主使者又是谁,你想必也早已心中有数?”
“……”我沉默了片刻,才有些勉强地回答。“不知道……”
北燕王笑了。
“是明明知道却不肯说吧?你眼光如此锐利,心思又如此缜密,既然能看破这个圈套,还会看不出其中的关系?只管说吧,这里没有外人,无论说什么都没关系,寡人只是想听实话。”
北燕王果然是个精明的老狐狸,想瞒过他什么还真够难的。既然他什么都看出来了,再装胡涂也没什么意义。
“他们要对付的,其实是三皇子殿下吧?”
拓拔圭的生母韩淑妃是韩雄的妹妹。韩家世代重臣,手握兵权,一直是拓拔圭最大的靠山。只要韩家一倒,拓拔圭在朝中的势力大大减弱,想争夺储君之位就要困难得多。
不过,韩家的实力也不是那么容易对付的。他们的突破口选得很准。韩雄为人愚钝,喜欢护短,头脑和才具是韩家最差的一个。从他身上下手逐步打击韩家的力量,应该是最快也最有效的途径。
这些事北燕王自己应心知肚明,也不用我废话了吧?
“那么,这件事的主使者又是谁呢?”
“……如果我没有料错的话,应该是二皇子。”
“为什么?”北燕王目光一闪,皱眉道,“弘儿曾掌管内廷侍卫多年,在内廷侍卫中的影响根深蒂固,指使他们做什么事最方便。要做也应该是弘儿做的吧?”
我微微一笑。
“大王是不是故意考我?大皇子生性沉稳,处事理智,从不贸然轻举妄动。他和内廷侍卫的关系这么明显,出了事谁都会想到他身上,他还会做这种傻事吗?这么大张旗鼓地惹上韩家和三皇子,双方斗个你死我活,对他又有什么好处,还不是白白便宜了坐山观虎斗的局外人?再说,三位皇子之中,二皇子在军中的势力最弱,这个禁军统领的职位,也只有他才最急着想得到……”
整件事中,唯一让我无法估量的是安阳公主。这件事表面上看来是内廷侍卫所为,但事实上……难道她真的事先对此毫不知情么?安阳公主的生母早逝,她跟三位皇子的关系都不远不近,表面上保持着超然的中立,没有明显地支持过哪一方。但现在看来,无论是主动还是被动,她显然也被卷入了这场三王争储的风波之中,很难真正地置身事外。
北燕王一言不发地听我说完,眼中流露出同意的神情,却迟迟没有开口说话,只是坐在那里独自出神。过了好一阵工夫,才往后一靠,用手支着头,废然地长长叹了口气。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明显地露出老态。
北燕王继位的时候正当英年,勇武过人,雄才大略,想当初也曾经叱咤风云,建立过无数赫赫功业,是各国无不畏惧的一代霸主。近些年虽然年事已高,身体日渐衰老枯朽,精神却始终强悍不减。头脑清醒,思虑周密,一双眼睛精光闪烁,比年青男子还要锐利几分。行动虽然略显迟缓,却从未露出过颓然萧飒的衰老样子。
英雄暮年,分外难堪。难怪说‘自古美人与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看到北燕王此刻的萧瑟模样,我不觉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我老了!”北燕王用力抚了一下脸,叹息道,“岁月不饶人,就算我能骗得过别人,也没有办法骗过自己。现在的天下……已经是年青人的天下了!”
……
对于北燕王突然转变的话题我只能保持沉默。北燕王英雄一世,就算老了也是个骄傲的老人,不会愿意接受我无用的安慰,更不会爱听空洞的废话。
北燕王也没有期待我的回应。他出神地遥遥看着远方,缓缓地说:
“我的时日已经不多,早就到了应该立储的时候。可是此事一拖再拖,储位始终悬而未定,这大概是我一生中最优柔寡断,也做得最错的一件事了。我一世英雄,处事向来精明果断,多少至关重要的军国大事都是一言而决,可是这三个儿子……”
他又叹了一口气,转过头来问我:“以你看来,我的这三个儿子怎么样?”
“……都很出众。”我停了片刻,淡淡地回答。“三位皇子雄姿英发,才干过人。无论文采武功,哪一位都是上上之选。”
北燕王皱眉看了我一眼。“我想听的不是这种泛泛的空话。”
我苦笑。北燕王还真是不好伺候。在他面前老实不客气地评价三位王子,那不是自找麻烦吗?难道对他说拓拔弘专制霸道,拓拔明心机阴沉,拓拔圭心胸狭窄?这样的话他会爱听才怪!
大概是看出我的心思,北燕王没有再逼我说实话,而是自己道:
“弘儿威严刚毅,精明果断,掌理政务是一把好手,只是性情略失于刚硬,霸气有余而宽仁不足,不能做到刚柔并济。明儿心思精细,机变多智,是块运筹帷幄、统划全局的好材料,却有些过于心机深沉,事事算得太多,最后难免把自己也算了进去。圭儿血气方刚,勇武过人,领军上阵是一员猛将,气量却是略嫌狭窄,心高气傲,不免少了容人之量。这三个孩子各有所长,也各有所短,如果能诚心实意地和衷共济,各展所长,让彼此的长处相辅相成,北燕必然将天下无敌。只可惜……”
他悠悠一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我却是听得暗自叹服,没想到北燕王对这三个儿子知之甚明,各人的性格才具、优劣长短评价得极为精当,他看人的眼光也算是极准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