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很久之前,早到两人尚未成亲,杨丽华就已经觉得母亲对杨笑澜很有几分特别,她没见过母亲用这样的眼神看别人,有一点的魅惑,一点的闪亮,还有一点捉摸不透的犹豫。她知道母亲对笑澜的影响力,所以一早就让人将皇后请来,从没见过母亲露出如此失控的一面,哪怕……哪怕宇文赟要处死她,母亲在他的面前求情,将头磕破了,可眼里依然笃定,今天却为了笑澜失了从容,显了慌乱……
而她那个成亲多年的夫君……杨丽华自嘲一笑,自己终究没法劝服她,也只有她那母亲才能震住狂暴的笑澜。
也只有母亲。
虽然知道独孤皇后能降住笑澜,还是不放心地在外面等着……等到了镇静下来的笑澜、衣衫有些凌乱的母亲,还有笑澜脸上的掌印,她忍不住要去想两人在房内发生了什么,明知不该去想,可是,她那母亲素来体面出场,最重仪态,最忌衣冠不整。
可方才……
过去强压着的疑惑和潜意识里的不满,让她禁不住深深地怀疑起成亲来的这一切,这些年,杨笑澜看着她,那些柔情,耐心,那些温存,全都只是因为将她当作了她的母亲么。“与我……与我……一起时,在亲吻我的时候,可是将我想成了她?”
“公主……”看着淡定端庄的大公主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杨笑澜不知该如何解释,听得她这样说,心疼这般没有自信的宫公主,她跪坐在她身边,握住了她紧捏着茶杯的手,正容道:“笑澜纵有千般万般的不好,可是公主不能这样贬低自己。公主从来都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难道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好?我们在一起那么久,难道,公主对笑澜就没有一点信心和信任?”
“妾身应该有么?方才进屋,丽华照了镜子,不知是幸与不幸,和母亲还真是长得有七分相似。”杨丽华自嘲道。
“你是皇后殿下的女儿,自然和她相像,只是,你们是全然不同的两种气度。公主,你的端丽,天下无人可及。”笑澜说得诚恳。虽然她一向对皇后迷恋,又用情不专,但是,她对杨丽华的感情也是日益笃深。
“那又如何。天下间,只有母亲大人能劝说得动你,呵,尽管这么说有些对华首师傅不敬,但唯有华首师傅能让你这般失去理智……”
“不是这样的……”将杨丽华的身子掰过来少许,正对着自己,杨笑澜解释道:“笑澜知道,自师姐患病,我疲于照料,又因杨勇的关系,对公主难免语气差些,多谢公主包容。”
“你恨着太子和汉王,故而,连我和母亲一并恨了,我知你一直忍耐着,日日看着害你师姐的人,你还要卑躬屈膝,我不怪你。”
“不,比起憎恨杨勇和杨谅,我更恨自己。上兵伐谋,攻心为上,明明知道他们的阴谋,我却只能看着师姐日益憔悴,帮不了她半分,我恨自己!明知凶手是杨勇,可却没法让他得到惩治,我恨自己。”从怀中取出尉迟炽繁的设利罗来放于杨丽华的面前,笑澜续道“看着师姐就这样灰飞烟灭,只留下设利罗,我想她大概是求仁得仁了,但是寺里不空和尚污言秽语,又要抢师姐的设利罗,让我在冲动之下将他杀了。可想着要杀杨勇,却是因为我只想到他这一次可以害师姐,说不定下次就会害到你和子衿的身上,想到这一点,我便觉得……难以忍受。我不知该如何保护你们……所以……”
“所以笑澜以为杀了太子便能使得我们不受迫害了?”
“是……”
杨丽华深吸了一口气,想要抽出被笑澜握紧的手,可是笑澜抓得很紧,就好像一松手,她会立刻消失似的。叫她想起前几年刚死里逃生回到大兴,那时的笑澜就是如此,夜里常做着噩梦,会一直抱着她抓着她,若是起床后见不到她会发脾气,从官署回府也必定先要找到她的人才行,她对她确实是有着依赖和眷恋的。想着此节,杨丽华心中一软,可随即又想到也许这一切都是基于她的母亲,心下又是一沉。依旧板着脸孔,道:“看来,之前我说的那些,你都明白。就算在陛下丧子之痛之下仍能如你所愿不牵连杨家,可是你有否想过,你若去了,我和子衿又会如何?一个被赐给汉王,一个被逼着改嫁给柳原,或是,我们一同为你殉节,这是笑澜想要的?
还有母亲,你有否考虑到母亲?且不论太子终究是她的亲生儿子,今日她为你失控于人前,你忍心她白发人送黑发人!”
听着杨丽华这般说,笑澜觉察出她态度的松动,暗自松了口气“那时,我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才有了如此冲动的举动……幸而公主有先见之明将皇后殿下找来,否则今日笑澜定然要铸成大错,公主英明。”
公主英明?不该是皇后英明么!杨丽华哂道:“哦?看来笑澜也知,自己对母亲却是没法。”
对上杨丽华别有深意的话,笑澜答得坦然“陛下看到皇后都怕……何况是我,朝中有哪位大臣见着皇后殿下敢不说臣遵旨的?况且,我也怕公主呀。笑澜的畏妻之名,可谓传之深广。以前还有同僚会请我一同到平康里喝酒,现在连问也不屑问了,只看着我笑而不语。”
杨丽华愠怒道:“这还不都是因为……你一个女子,总与他们厮混,成什么样子。”她竟不知,托笑澜的福自己还有这等名声。
“公主莫要生气。”假借着安慰,笑澜终抱住了杨丽华,嘴唇贴着她的耳际柔声道:“公主说的是,像我们这般香喷喷的女子,自是不能与那些臭男人混在一起,否则……串味了可就不好了。”
这姿势暧昧,耳际又因她的气息有些痒,杨丽华挣脱不得,她知笑澜与皇后断不会做出什么来,刚才那一时之气已消,可心里不免还是恼恨,道:“笑澜尚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嗅着杨丽华身上家一般的味道,笑澜叹了口气,无限缅怀又无限深情地说道:“逝者已矣,来者可追。师姐走了,只盼我们活着的人,能够好好地活着,莫要再被伤害。公主,笑澜并不曾把你当作是谁,你只是你,我的公主,我的妻子,我的爱……”
第一次听到笑澜说“爱”,带着不容置疑的真诚,杨丽华鼻子有些发酸,“你爱我?”
“是,当然,我自然爱你。”从来没有对别人说过“爱”,破天荒,第一回,说出这句话,笑澜心里也有些别别跳,有些话平时怎么都说不出口,这一刻,自然而然的却能够脱口而出了。
爱?是的。在成亲多年之后,她终于可以无比确定地对杨丽华说出爱。
“这一生,我恐怕没法给你全心全意的爱恋,下一世,倘若你还愿意见我,我还你。”
眼泪夺眶而出,这已是杨丽华听到过的最好的情话,活了三十多年,从没有人对她说,爱她。
十几岁嫁人、生女,来来去去为的是家族的安危。宇文赟对她有感情?不见得。兴许宇文赟对尉迟炽繁最有感情。
嫁于笑澜,她无情她多情,她默然认了,多多少少还是不甘。
积压多年,今儿才终于发泄了出来。
这一发泄,她也才知,自己,竟也是如此渴望这人的感情,只属于自己的感情,而不是因着相像的脸孔、血缘才换得的虚假的感情。
好一会儿,她才带着呜咽的声音道:“那许多人,只怕你还不过来。”
笑澜浅笑道:“一次还不过来就还个十七八次也好,这样做人,也算是有兴味了。”
“你倒是想,哪里能每一世都成了人的。”
“若是变成猫猫狗狗也好,你若为人,又不见我讨厌,那就奉你为主,一世里头只钻你一人怀抱,只对你一人摇头晃尾。若有人待你不好或是……待你太好,我便抓花那人的脸,咬破那人的头。这样好不好?”
杨丽华终破涕为笑,“待我好,你都要抓破人脸?”
“待你太好,居心不良。”
只听笑澜又道:“若是连猫狗也不能了,做一只蚊子也好。吸过公主血的蚊子,哪怕即刻给拍死了,也意义非凡。”
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笑澜就会得胡说八道。”这时才去看笑澜两边都被打了的脸,具是红红两块,还不曾退,一侧已现清晰的手印。“脸上可还疼?”
“嘶……幸好有面具可遮,否则……真是好看紧了。”
“唉。你昨晚未眠,回来又是一片折腾……我去命人准备热水让你洗浴,你饿是不饿,过一会儿想是也该开饭了。”
“好。”杨笑澜笑得一笑,擦去了她脸上的泪,才道:“偏劳公主了。”
杨丽华离了她的怀抱,整了整衣衫才拉开了门,才吩咐侍女准备,就见杨嵩来报有客临门,诧异间,又听得杨嵩道,是冼家娘子。
冼家娘子?她下意识回望门内,又转过身来,道:“快去请子衿。”
冼家娘子终还是来了大兴。
为了笑澜。
作者有话要说:这才想起,这一年,公主34,笑澜24,来大兴十年多,两人成婚也是八九年,咦,7年之痒呢?
按照笑澜原来的年纪,居然也有30了……
☆、第五卷 两件物事
第一百一十一回 冼朝
既然都知道笑澜的身份,杨丽华直接将冼朝请到了房内,奉上清茶后,命侍女们退下,笑澜自不必拘束可取下面具。冼朝瞥了一眼脸有些肿,有些憔悴的杨笑澜,又将视线转到了杨丽华身上。这是她第一次见到杨丽华,笑澜成亲时,她身在大兴但堵着气并没有去参加婚宴。这会儿两人分别见了礼,视线相接彼此打量,一个是端庄娴雅的名门淑女,一个是俏皮灵动的天之骄女,暗地里各自均叹,闻名岂如见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