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了。”杨笑澜眼见这大女王仔细打量冼朝,小女王则一直打量着陈子衿,心中很是不悦,暗哼一声,道:“某奉陛下之命,将设利罗颁赐九州,既然将设利罗交予女王,任务也算是完成了。女王乃一国之主,先前的那一笔债就待某回朝之后请陛下来为阵亡的兵士讨回公道。某尚有羊同要去,不劳女王费心招待。”这话已说得强硬,将对女国的不满尽现。岂知苏毗却丝毫不动怒,又是一笑道:“与你们汉人说话真累。袁先生与苏毗可是老相识了。当知女国本就敬奉阿修罗王为神,今日阿修罗王与瑶姬到访,苏毗怎能不竭诚以待。”
瑶姬?听到这个名字杨笑澜一愣,直直望向苏毗,这才将这个女国的大女王看清,与小女王装束相若,绿松石、砗磲、蜜蜡镶以金饰累赘,裹在皮袄中的身材比小女王还要小上几分。双颊上的高原红痕迹没有小女王明显,眼眸清亮坦荡,嘴角的笑意则有些高深莫测的样子。
袁守诚从旁道说,眼瞅着即将有一场暴风雪,贸然前往羊同,怕讨不到好去,不妨等风雪过去再启程不迟。
杨笑澜点头说好。待安顿下来,裴笙依旧别扭,杨笑澜只拿客观事实说与他听,她看着小女王心里头也是蹭蹭蹭的冒火,但强龙不压地头蛇,让小女王赔命,不过是意气的说法,故而她才说待回到大兴让陛下做主,只是按照目前的形势看来,这始作俑者却是大兴的汉王。裴笙在她的指引下,这才想到关节之处,汉王,一切都是因为汉王杨谅,他一直听说杨谅与杨笑澜有着宿怨,今次才是真正的领教,那么之前有传说汉王带人在城外暗杀笑澜……如今看来倒也不算是传说了。
按例夜间有女国的宴请,杨笑澜与陈子衿、冼朝还在房内说话,苏毗先一步找来,说是借杨笑澜有事,一双妙目却盯着已然放下面纱的冼朝,油灯昏暗光影使得她柔和的轮廓笼着淡淡光芒。冼朝警觉地朝她瞪来,因着小女王的关系,她对这大女王也全无好感,美目中除了不悦,还是不悦。苏毗微笑地请她与陈子衿先去宴席的地方,指一指角落里的馄饨,不忘提醒,有为混沌备下吃食。
杨笑澜的疑问苏毗都看在眼里,她猜想,在面具中这人该是怎样的眉头紧锁,想到有趣处,脸上笑意更甚。她问,能否将面具摘下,让她一睹阿修罗王的真容。杨笑澜后退一步,满是戒备,无论是提到瑶姬、混沌还是此刻的要求,都使她心里响起警钟,这大女王却一派从容,兴致盎然。片刻的沉默后,杨笑澜道:“也不是不可以,不过凡事都有代价,大女王愿意为之付出怎样的代价呢。”
听出这轻松语调里带着的威胁,苏毗暗叹,还真是阿修罗王的强硬本色。她道:“代价是愿为杨将军保密,女国与隋相隔何止千里,间中又有山川阻隔,任何不妥的风言风语,都不会吹到大兴去。”
“这不过是个保证,算不得代价。不过,既然女王好奇,笑澜又怎忍女王失望,只消女王告知笑澜一个原因即可。”
“对于世代放牧为生的民族来说,牛犊是公是母,断不会认错。”
“希望不是每个牧民,都有女王这般如炬的目光。”杨笑澜又好气又好笑地揭下面具,眉眼弯弯。照说她如今也是三十来岁,可神情间依旧有些天真的稚态,看得大女王一愣,道:“难怪须得以面具遮面。”蓦地,这温和的容颜一变,说了句磕磕巴巴的附国话来问她是何意思。她答了,却见她神色暗沉,恍惚间又见门口有人影晃动,同她施了个眼色,她会意垂眸,显是有了定计。
纵然颇多不快,宴席上小女王拿酒来致歉,裴笙、贾道与她喝了几轮,末莎碗到即干,甚是豪爽,令得裴笙对她的恶感大减。末莎来向陈子衿敬酒,杨笑澜接过代饮,干净利落,没多久,就有些昏昏沉沉,告罪一声后陈子衿与冼朝扶她回房。房内的炉火烧得甚是温暖,陈子衿替她脱了皮袄擦了脸,还没来得及与冼朝说话,就见大小女王站在门口将两人叫了出去。两人推却不得,只好跟了大小女王走入另一旁的一间屋子里。
过得一会儿,一道黑影从门前掠过向杨笑澜所在的房间走去,冼朝待要出屋,苏毗将她拉住,摇了摇头,待外面没有了动静,四人这才无声无息地走到杨笑澜休息的房门外,掀开门帘一侧,窥视里边的情况。
只见那黑影轻声唤了杨笑澜,都未得应声,这才大着胆子缓缓靠近,这时杨笑澜翻了个身,面具朝天,吓了那黑影一跳。陈子衿与冼朝见状均是松了口气。黑影停了半晌,见杨笑澜气息平缓,显是睡熟,复又上得前去,想要揭开青铜面具下的真相。岂知这面具竟像是黏在脸上似得,纹丝不动,黑影暗道一声不好才想离开,却听杨笑澜的声音响起。“贾先生未睹笑澜真容,怎舍得就此离去?”
这暗自潜入想要窥得杨笑澜真实面目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们一路相伴相随的领路人贾道。贾道给她喊破了身份,慌忙转身,换上醉意朦胧的诧异,道:“咦,我怎的会在此处……还请杨将军恕罪,某贾实是醉了,误入此间。”
杨笑澜失笑道:“贾先生真爱说笑,此刻倘若是醉了,那将我军行踪部署传递出去,令我军几乎全军覆没,也是醉了?面对敌人来袭,未露丝毫怯意,也是醉了?将附国多吉的话语压下不说,也是醉了?贾先生还真是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倒是没有想到,杨将军也懂附国话?”被杨笑澜说破,知已无可转圜,贾道一边想着该如何逃出此间,一边将心中疑问抛出,他自问,这一路未露任何破绽。
“非是如此,只是当时多吉瞄我几眼,眼神古怪,说了整一串长话,贾先生却只短短地译了一句,我心中存疑罢了。之后每每回忆那场仗的玄虚,总觉得有不妥之处,想是听了多吉的话,贾先生觉得这是个可利用的大功,但是又难以轻信,故而屡屡查探。”杨笑澜沉吟片刻,又道,“如此说来,陛下命我西来,是杨谅早就布好的局,而你是他早早就安插好的人。他真是用心良苦,这一路追来,不觉辛苦么。”
“汉王所想,非草民可测,某贾不过听命办事。”
杨笑澜点点头同意道:“也是……”
在门外偷听的四人,这会儿才入了房内,宴前正是苏毗发觉有人在偷听对方,方与杨笑澜定了个引蛇出洞的计策。许是颠簸之后难得的放松,许是小女王末莎那几碗酒的功效,贾道竟完完全全地未起疑心。此刻见着大小女王同来,贾道才露出了慌张之色,途中杨笑澜多照拂,他知她宅心仁厚。而他本是西蜀的商贾,自然也听闻过这两位女王的毒辣手段,忙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想求得杨笑澜的饶恕。
不想杨笑澜却奇道,“为何先前先生没有丝毫惧意?此刻却想要求饶呢?笑澜还以为贾先生是不怕死的,刚想赞一声,英勇可嘉。”
听闻此言,贾道咬牙起身,直向外面冲去,杨谅袭击那一日,冼朝与陈子衿的身手他看在眼里,冼朝手底极硬,不可小觑,故而今日挑了最弱的陈子衿作为他的生门,一出手便是杀招。他哪知,若论武艺纯属,心思沉静的陈子衿要胜于冼朝,那一日冼朝不过是强在经验丰富罢了。他一抬手,陈子衿靴子内的甩棍就已出手,这甩棍已经改良,棍中暗藏利刃,不过一来一去的功夫,锋利的刀锋就已划破贾道的颈脖,血溅五步。杨笑澜一拉杀人后有些发怔的陈子衿,柔声道:“莫要弄脏了衣服,若是大女王不肯赏赐新衣,岂不难受。”
使人来收拾了尸体,五人围着炉火喝着酥油茶、甜茶,杨笑澜将整出戏码同四人说明,末莎未赞她计略得当,倒先赞起陈子衿的功夫来了。夸说,无怪以杨谅汉王的身份亦如此看中,提到杨谅,陈子衿的脸色有些不自然,杨笑澜与冼朝同时皱眉,杨谅与她们的仇怨可算是不共戴天,可这小女王做了杨谅的帮凶尚且不算,言语上对杨笑澜颇多看轻。末了,末莎竟还邀请陈子衿与她共眠。
杨笑澜眯起眼睛,一抬手,转眼间拿过倚在墙上的银枪小三直指末莎咽喉,“小女王莫要对子衿太过操心,还是多担心一下自己。你身上还背着我们隋军的血债。你说,这债,我几时来讨,你几时能还?”末莎为枪气所逼,一时说不出话来,脸色发白,直看向大女王。
良久,大女王收回对冼朝的注视,轻叹一声道:“阿修罗王好本事,难怪背负了救世的重任。不若早些歇息,明儿末羯还有个关于瑶姬的故事要讲。不知阿修罗王对瑶姬的故事,是否有兴趣呢?”
杨笑澜冷笑一声,道:“还望女王勿要藏私,笑澜洗耳恭听。”收了枪,末莎咽喉的压力顿去,她才要说话,就听啵啵几声,颈上的蜜蜡尽数碎裂。
才扯着末莎退出房去,就听到冼朝的问话:“瑶姬是谁?又是你哪一个相好?”苏毗嘴角扬起一抹笑容,心道:瑶姬是谁?还能是谁。不枉我自小倾慕,未料想真有相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