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云出神的一瞬间,那个人影一把将他拖离了河水,江云还来不及反应,就脚步不稳地站到了河岸上,身子一斜,便全然撞进人影的怀中,竟将那水墨般的轮廓撞散了不少,就好似水花四溅一般,缓慢地散开了去,不过,又很快聚拢了来,犹如青烟,缭绕不去。
江云这才发现,其实他比自己还要高大许多,像是一个成年男子的体形。
“我是白镜上仙。”人影将他带离河岸,低沉的声音平稳地在他耳边说,那音色听起来,也令人恍如身处黄粱梦中一般,有些昏昏欲睡。
“白镜……上仙?”疑惑地低声喃呢着,江云不解地抬首问,“你怎会在这里?”他忽而记起些什么,又突然觉得不对劲,环首看了看四周,陌生的环境,空旷得令他打了一个寒颤。
“这是哪儿?我……怎么会在这里……”他出声问,不自觉地往身旁人的怀中更加靠了一分。
白镜上仙的身影顿了顿,而后继续拖着江云飘向深处的迷雾森林。
“这里是忘川,你的魂魄出体,飘到了这里,方才你再向河中走去,若是淹死了,便是永不超生。”
江云瑟缩了一下,不解地问:“我的魂魄为何会出体?又怎会跑到忘川河边?这里是冥府?难道……我已经死了?”一连串的问题问出口,越说便越是心寒。
白镜上仙点了点头,道:“这里确是冥府,你也差不多算是死了,不过,还有一口气在。只要你不过忘川,就还能回头。”
江云垂下眼帘,似是又记起了什么:“忘川河的对面,是不是有块三生石?”他抬眼看了看四周,轻声说,“我好像来这里,就是想去那里看一看。”
“现在还不是时候,就算你见到了,三生石也不会给你想要的答案,”白镜上仙的语气不带起伏地说,“跟我回去。”
“回去?”江云迷茫地抬头,看着眼前这张连轮廓都不怎么看得清楚的脸庞,“回哪里去?”
“回你来的地方,你不能就这样离去,”人影忽而叹息一声,“也许,是我逼你逼得太紧了。”
江云沉默。
半晌,他看着白镜上仙,嘴角缓慢地上扬起来,却看不出一丝笑意:“我记起来了,你说我是钵多罗的转世,你想我觉醒过来,让我承认,我并不是江云,并不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凡人,而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佛陀。”
顿了顿,他接着说:“是了,在仙界,玉帝和太上老君让我在天格宫的观星台上,窥视刻命经筒上的天机,独独就少了我和钵多罗的命格,就连仲古天尊都有,偏生我们两个一片空白。”
“所以,我真的是钵多罗的转世,那些欠下的冤情孽债,想逃都逃不了……”江云闭目,深吸了一口气,苍白的脸色带着一种薄如蝉翼的透明感,“白镜上仙,我想这次,我是真的要认命了,”他苦笑一下,自嘲地说,“上一回,你说你恨不得我死,让钵多罗再经由轮回,至少不会再像我这般自欺欺人,胆小如鼠。看来,你注定是要失望了,我这种人惜命如金,更是贪生怕死,又怎会这般轻易地放下一切。你虽然心里不待见我,其实,也担心我真死了,钵多罗万年才一次的转世就烟消云散,所有的希望便都化做乌有,什么都没有了。所以,你不会真的想我死,只是在逼我而已。”
转头向深不见底的迷雾森林,江云墨色的眸子一片深沉:“我听玉帝说了一些密事……你说的没错,钵多罗确实是一个真正的尊者,原来你帮他还愿,竟是因为……”
“别说了,”白镜上仙突然打断他的话,“既然你明白……钵多罗为何许下此宏愿,就早日觉醒,替他还愿。何况,仅仅对你江云而言,这也算是功德一件。”
江云淡淡笑道,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是啊,对我来说,也是功德一件,我又何必自寻烦恼呢……”
他缓慢抬首,目光望向很远的地方,自言自语地吟念道:“昭华夜蘸朱砂泪,从此乾坤历数劫。白云幻境鹤书飞,不缚来生不负卿。优昙钵华谓舍观,沧海桑田钵多罗。亚父不识碧落天,捣药还情路黄泉。孟婆摇勺忘川水,渡河人寄望乡台。两生花开离魂乱,屈指劳生愁肠锁。奈何桥前奈何水,三生石边三生缘……”
龙口镜早就给出的预言,竟如此“深奥”得浅白非常,害得他一句也不曾看透。
呵,怕是他从来也不曾想要看透过。
忽而,江云的目光紧紧锁在白镜上仙虚幻的脸庞上,涣散的眸光一时间变得尖锐起来:“你不是在龙口镜里么?怎会跑来冥府救我?”
白镜上仙顿住漂浮的脚步,手指在空中画了一圈儿,前方的头顶便突然出现了一道刺眼的白光,他放开揽着江云的另一只手,退开一步,对他说:“现在你该想的,是回来的地方去,其他的,什么都不要想。”
江云蹙眉,本想伸手抓住他,却见自己的指尖触碰到他的一瞬间,白镜上仙的身影如同云烟一般,轰然散开了去,并向后退了好些开外,才又慢慢聚拢形成人形。
“你是不是瞒了我什么?”江云的心底隐隐有些不安,在见到白镜上仙躲离自己想抓他的手时,更是没来由的慌张起来,“白镜上仙,到底你有没有瞒我什么?”他抬脚想去追,身子却忽而不能动弹了,只得焦急地杵在原地,眼睛定定地望着不远处的水墨人形,“为什么,我好像知道你不能离开龙口镜,你是不是和我……和……和钵多罗有什么关系?”
视线开始模糊,江云还想问什么,眼前已然只能看到一片迷雾。
“回去吧,江云。”他听到白镜上仙的声音在自己的耳边说,却并没有给自己任何回答。
头顶刺眼的白光瞬间笼罩全身,江云只感到天旋地转,白镜上仙的身影,在白光中很快就淡出了自己的视线,他唯一能看到的,只剩刺眼的光束,整个人忽而往下一落,身子犹如灌了铅水,一下子变得无比沉重。
不知过了多久,他吃力地动了动眼皮,想抬手,竟感到一阵力不从心,浑身乏力。
“醒了!醒了!老君,他醒了!”
耳边,恍惚听到有一两个稚童欢呼的声音。
☆、第二十八回
太上老君被两个小童子领进来,在看到半撑着身子的江云时,彻底解脱似的松了一口气:“尊者,你总算醒了……”
“我……怎么了?”按了按发昏发胀的额角,江云感觉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仔细去回想时,又不太记得到底是一个怎样的梦。
浑身不适,他感觉自己就好像跋涉了千山万水,累得近乎油尽灯枯。
他从不知自己的身子,竟已经败坏到了这种地步。
见太上老君来到榻边,江云忽而记起,自己似乎是在翻看刻命经筒的时候昏死过去的。
如此一来,隐隐约约回想起在梦中,他好似遇到了一个人,是那个人叫自己回来的。
虽然,一时半会他想不起那个人是谁,却莫名的有些忧虑和不安,似乎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记不起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总之,他想再见到那个叫自己回来的人。
太上老君诊完江云的脉象,又仔细看了看他发白的脸色,见不像之前发作时灰中泛青,终于彻底放下了心来。
一边直起身子,他一边对江云说:“方才尊者急火攻心,昏倒在观星台上,现下虽已无大碍,但尊者曾亲为白练蛇妖清理伤口,那些有毒的脓血你沾了多少我不清楚,可只需一滴,就足以令尊者九死一生。”
江云脸色微变,抬头看向面前道骨仙风的白须老人:“老君,我不太明白。”
轻叹一声,老君沉稳的声音继续说:“尊者忘了,你的体内不是有转轮圣王丹禅子的灵骨么?那是最为刚正不阿的金光圣物,驱世间一切妖邪,避凡尘无数晦气。白练蛇妖魔性大发,吞噬了不止百颗妖邪元丹,就是因为与他体内的佛珠发生冲突,不仅没有将妖力消化殆尽据为己用,还因此身中妖毒,若非他意志难得的坚定,怕早已被妖毒腐蚀得化为脓水了。尊者你吞了他的脓血,那些怨念深重,纠缠在一起的妖毒就算是我的金丹,也不能一时间将你治好。何况,你本是凡人之躯,逆天而行融入佛国圣王的灵骨成为半佛之躯本就勉强,又所谓正邪不两立,可想而知,那些妖毒在你体内产生的破坏何其之大,你又沾染了那么多……”好似束手无策地摇了摇头,“如今,我的金丹也只能替你续命,而不能救你的命了,”说着,他从袖中拈出一颗闪闪发光的金色丹药,直直递与江云,道,“这已是我兜率宫里最后一颗金丹,尊者好生收下,服下后切记心绪莫要轻易浮躁,多则可保四五年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