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接过只有巴掌大小的书册,翻了一两页,果真立即沉浸了进去。
看着男子极为认真的模样,阿难无声轻笑,似乎对自己带来的书受到眼前人的喜爱,感到极为满足。
“法华怎么看起来懒洋洋的?”目光落到男子怀中的小白狐身上,颇为没奈何地说,“少说跟着你已有几百个年头,秉性虽较以前好了许多,可却被你宠坏了。”
男子没有停止抚摸白狐的动作,小家伙柔软的白毛,摸起来很舒服,好似摸着摸着,自己的心情就会渐渐好起来。
“当年我就说过,若叫我照顾法华不成问题,但如果是教化它的话,我一层的把握也没有。”男子平静地回答他。
阿难想了想,问:“天魔琴,你一次也没用?”
捡起一颗棋子,男子尝试着在棋盘空白的地方摆出书册中的棋局,他道:“琴和曲谱都在梨花树的枝桠上,我用布包裹好了,应该不会有什么损坏,”说着,又落下一颗棋子,“既然拜托我代为教化灵狐,使其开窍,就应该明白我只会用自己的法子,不需要他们指手画脚。”
阿难沉吟道:“新任的主持已向我寻问了有关灵狐的近况,我想,不出几日,他们大概就会向佛祖提起此事,准备迎回灵狐。”
男子抬起头来,原本平静的眼眸黯了黯:“是么,法华要回去了?”缓缓垂头,有些留恋地抚了抚熟睡的小家伙。
阿难看向他摆的棋局,是那本棋谱上,看似最简单,却极为难以参透的一局。
“此事并未下定结局,法华毕竟还未开窍,结果如何都是未知。”轻缓地说道,阿难安慰着眼前人,看着那双清明的眼眸深处,寂寞清冷,自己的心底忽而就莫名地抽动了一下。
“它迟早都要离开的,优罗钵界是优昙钵华的地界,佛国灵狐待在这里太久,不妥。”男子摇了摇头,对和尚说,“一千八百年了,阿难,想不到我竟在这里待了这么多年岁。以前我总以为,就是一百年就难得熬过去,可转眼间,已经过了这么久。再过一千多年,优昙钵华就能开花,到那时金轮圣王临世,我这个钵多罗尊者怕也就功德圆满,是时候离开这里了。”
和尚闻言蹙眉:“离开?你想去何处?”
放下棋谱,男子缓缓起身,抱着小白狐走到梨花树下,抬首看着漫天的梨花瓣,低沉的声音好似清风一过就能吹散三千里,悠悠远远:“阿难,你说我何时能开窍?”他问,“再过一年,十年,还是百年千年?”
和尚身形一顿,沉默不语。
“这里是优罗钵界,不是钵多罗界,一个不开窍的尊者,何能长留这片乐土。我迟早,也是会离开的。”抬手触摸梨花树苍老的躯干,沟壑满布的树皮硌得指尖生痛,“这株梨花树是你赠予我的种子,只长了三十年,就需三人环抱,日日梨香。现在想起来,却也是鸠占雀巢,不该在这里的。”
“阿难,”男子转身,与和尚四目相对,“谢谢你的提醒,让我记着自己的本分,梨落香雪海,我这个离人总归是不该留在这里的。”说着,嘴角淡淡扬起一笑,含着对宿命的无奈和臣服。
阿难垂眼闭目,合手低颂一声佛号,忽而抬手取下了耳垂上金色的戒律圈。
起身走到男子身边,和尚拉起男子的一只手,将戒律圈放入他的掌心:“将这个带在身上,它能保你平安。”
男子的神色难得的有些错愕,他看着掌心中的戒律圈,半晌不语。
这对戒律圈打磨得光滑透亮,若是戴在耳上,倒是看不出与其他的有哪些区别,然而放在手中的话,便会发现两只环的内壁上都镶着一颗只有芝麻大小的血色宝石,若不仔细去找,很难发现。
“这对戒律圈是我亲手做来用于束己的,上面的血宝石,是当年得道时,我肉身所化的精血舍利。”
“为什么给我?”男人不解地问。
阿难顺手轻抚着小白狐的头,神色含着淡淡的不安,他低声说:“还记得前日我来,向你说起的事?”
男子点点头。
“阿修罗城那朵不肯开放的莲花,已经快枯萎了,城主急得焦头烂额,试了百种办法,也不见好转,如今已是束手无策。昨日我侍奉佛祖座下,阿修罗城的城主求见,向佛祖请求,欲请你前往阿修罗城三日,挽回那朵莲花的命势。”
“佛祖答应了?”
阿难摇了摇头,轻声道:“起初是不答应的,优昙钵华离不得你,何况你又未沾染过凡间的风尘,易惹尘埃。后来城主私下对佛祖说了几句话,佛祖沉思了片刻,便点头应许了。”
“如此说来,我还是要去的。”男子收紧手中的戒律圈,沉声说道。
“大概只需三日……”阿难的眉宇间闪过一抹挣扎之色,浅吸一下,道,“很快就能回来。”
男子笑而不语,风帽下的容颜一片沉静,单薄的身子似乎连衣袍都撑不起,清风微荡,便觉摇摇欲坠,不胜清寒。
他指着梨树对和尚说:“阿难,你猜这梨花能长到何年何月?”
……
江云睁开双目,抬手猛地抓住脸上触摸的东西。
“天尊,来了几时?”低沉的声音,毫无起伏地吐出话语,从梦魇中恢复过清明的双眸,出神地望着眼前的火堆。
洞外,夜幕已是深重。
庚炎原本是去抚他眼角的伤痕,却被逮个正着,他的身子动了一下,便任由江云紧抓着自己的手。
“很好,除了眼角的伤,其他的地方都痊愈了。”
江云借着庚炎的手,从地面上坐了起来。
“怎么,来瞧药效如何?”按了按隐隐作痛的额角,江云忽视直起身时眼前瞬间的发黑,轻讽笑道,“托天尊的福,我倒是没有大碍了,可是白河……就没有这么好命了。”转头看向角落沉睡了将近十天的银发男人,江云的眉头收拢,苦涩如昨。
这已是他敷药后的第四天,白天他去河边清洗了身体,除去药渣,换上了自己破烂的衣服。
那药虽药性极大,但只敷了一次,所有或浅或深的伤口都愈合了,只剩左肩和右手上入骨的伤口上仅仅泛着新嫩的粉红。
“你真的想救他?”庚炎忽而低声问,顺着江云的目光若有所思地望向角落里的男人,“太白金星已在附近一带,你现在救活他,也只是让他清醒的领罪,何如不就这般糊涂过去,少遭些罪,”顿了顿,收回目光,看向江云,“当然,我会帮你取出他元神中的东西。”
江云抬起头,一瞬不瞬地看着庚炎,望进那双如夜空般深邃的眼眸,一字一句轻缓地说:“如果,你真想帮我,就替我救活他。”
四目相对间,两厢沉默半晌,只听得清柴火噼啪作响的声音。
“你用何物来换?”庚炎的声音不带起伏地问。
“我没有。”江云知道,他现在没有任何有用的东西可以与眼前的男人交易,“天尊,你可否就当作施舍?不予计较?”
庚炎收回望着江云的目光,墨黑的眼里闪过一丝疑惑,他忽而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忽然间,江云给他的感觉……不一样了……
“好,我救他。”莫名的,原本没有这个打算的庚炎,突然出言答应了江云,心底有一种翻腾的感觉油然而生,就好似为了求证什么。
放开紧握的手掌,江云扶着石壁起身,背对着庚炎走向角落里的银发男人,声音低沉地说:“有劳了,庚炎。”
浑身一震,庚炎倏尔抬头望向眼前狼狈的身影,脸色骤变。
瞬息万变的神情中,阴鸷,冷厉,愤怒,却还含着一丝淡淡的,怀念。
久违的称呼,一模一样的语气。
他,觉醒了?
☆、第二十三回
轻缓地摩挲着手中的物件,江云靠在石壁上,望着翻起鱼白的洞外,微微出神。
躺在身边的人,经过一个晚上,原本黑紫的皮肤和伤口已然全部愈合,只是偶尔看得见几处白色蛇鳞簇拥,每一寸皮肤都是那种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雪色,虽看不出一丝曾经重伤难治的模样,却无端令人遍体生寒。
这和在玄星楼上看到的白河,一点也不一样,那时的白河虽苍白,但还有几分说不出的颜色,而眼下熟睡的人,已经过于苍白得……好似连血和肉都是白色的,即使他并不能真正的看到他的血肉,可这样的感觉却是极为深刻的。
白河的呼很平稳,像是睡了许久,不多时应该就可醒来。
火堆已经熄灭,洞外初洒的阳光不完全能够照进洞穴内,一片阴暗中,不是很瞧得清江云握在手里的是何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