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真的只如白马过隙?
为何他会觉得,佛祖困住了钵多罗千年,却仿佛困住了他的一生,以致于钵多罗连自己多久没有来优罗钵界都记得那般清清楚楚。
突然之间,阿难久久沉稳的心,一下子就乱了。
他忽而觉得有些难以呼吸,看着眼前头戴风帽的白衣男子,那逗弄着法华拏耶而露出的轻柔微笑,竟是那般的酸涩,那般的无奈,那般的……令人怜惜。
“阿难,”男子缓缓抬起头来,清丽的容颜虽不是极为美艳,柔和的五官却奇异的使人心动万分,“你还有事吧?佛祖座下,必定不会那么轻松。小家伙我留下了,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待它,努力助它开窍。”
和尚面上的表情僵住,一双沉静的眼眸深深地望了眼对面的男子,过了小片刻,一声叹息,垂着眼沉沉说道:“好吧,灵狐的事就拜托你了,我……也该走了,”神色恢复如常,和尚对着膝上一拂袖,一架古琴立刻出现在两膝上,琴弦间,还夹着两三根竹简,他抬起来,全部递给男子,“这是天魔琴和法华曲谱,是老主持托我交给你的,若是有哪里不懂就勾下来,我来时为你讲解。”
男子点点头,脸上的笑意淡了几分,却并没有腾手接过古琴,倒是怀中的小东西凶悍地竖起了所有的毛发,如临大敌地盯着天魔琴。
见男子自始至终都没有要接的意思,和尚默不作声地将琴和曲谱放在一旁的棋桌边,顿了一下,沉声道:“那……我先走了,下次再来探望你。”
“恩。”男子温和地点了点头,只看着怀中的小东西,一下一下理顺着它的毛发,动作极为轻柔。
起身走到一边,和尚顿住脚步,他侧身看向男子,加重语气说:“就明天吧,你的颜料墨汁都不多了,我再替你补充些,顺道置办些锦帛宣纸,前些日子得了一本残经,正好拜托你重新临写一遍。”
男子依旧轻笑:“好啊,你带来便是。”
“我会早些来的。”
“恩。”
……
缓缓睁开浮肿的双目,江云暗暗聚神,片刻,彻底从那个奇异的梦境中清醒。
他挣扎着抬起身子,却发现身如千斤重,根本不能挪动半分,左肩和右手虽不再火辣辣的痛,那隐隐作痛却还是有些令他难以忍受。
方才那一动作一下扯到伤口,刚抬起一点的脖子,瞬间便摔了回去,痛得他龇牙咧嘴。
“醒了?”低沉雅韵的声音响在耳侧不远处,异常好听的音色虽不是极为熟悉,却叫人印象深刻,即刻便叫人想起来出自何人之口。
江云的脸色本就很难看,眼角又有一道极长的划伤,当下变得更为苍白的脸,怎么看都愈发的难以入眼,甚至有些令人厌恶。
身着白袍金绣,外套一层黑纱的男人,转身来便见到男子那一脸惶恐的模样,嘴角浅扬的弧度不由加深了几分。
“感觉如何?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是否觉得人生,愈发的难以割舍了?”庚炎缓慢地走近躺在草垛上的江云,似笑非笑地问,“梦见了什么?怎么嘴里一直叫着别人的名字。”
江云本是闪躲的目光,有些诧异地对上他,苍白干裂的嘴唇抖了抖,却什么也没说出来。
“你,见过阿难了?”星汉般深邃的黑眸牢牢锁住脸色憋得泛青的男子,庚炎一字一句地说,“慢慢来,我不急。”那极为好看的手指垂下,简直称得上温柔地挑起江云胸前的一缕发丝,轻缓地摩挲。
太快想起来,就不好玩儿了。
☆、第二十回
“碰——碰——”
沉重的捣药声从洞中传出,天边积了好几天的阴云散开了一条细缝,温暖的金色阳光,便无声无息地洒了下来。
“岱山垮塌,以致离水破堤,江南一带现下洪水泛滥,数以万计的百姓妄送性命,民不聊生,”低沉磁性的男声淡淡地细说着,小片刻又出言道,“此事已经惊动天庭,你的白河论罪当诛,很快便会有除魔仙人前来捉拿他,押回天庭,送上诛妖仙台。”散漫地挑捡着面前的草药,将选好的一边丢进面前的石臼,右手一边缓慢地动着捣棒碾成药泥,庚炎漫不经心地对躺在地上的人说,“不过,若你愿意面见玉帝,开口求情,或许能免他诛身之罪。”
江云睁开眼,缓慢地转动脖颈,防备地望了眼近在咫尺的男人,抿了抿干裂的唇,而后收回目光,一闭眼,什么都没说。
庚炎抬眸睇他一眼:“不信?”嘴角扬起三分笑意,“我可没有这等闲情逸致,骗你这个心脑生锈的蠢人。”
江云忽而半睁眼眸,望向庚炎,同样有些脱皮的嘴角恍惚动了一动,像是扯出了一抹冷笑。
“哦……对了,”庚炎佯作恍然大悟,看着他似笑非笑,“似乎我真欺过你一次,瞧你这眼珠都快瞪出来了。”
脸色一黑,江云闭眼,转头不再理他。
庚炎心情似乎大好,捣药的速度也加快了:“你额上的佛印,是因为丹禅子的灵骨所生吧?明明已经是半佛体质,却连最基本的护身之法都不会,与狼徒手搏命,你还真是聪明得让我耳目一新。”微微笑道,端起盛满药泥的石臼,起身缓缓走到一身狼狈的男子身前,“睁开眼,你不愿他人为你施法疗伤,这草药的苦处就得尽数吞下去。”说着,忽视男子睁眼后一脸的惊慌,一把捞起了他。
忽而,庚炎不经意地蹙了蹙眉:“真硌人。”虚瘦得厉害的骨架,确实毫不客气地硌着他的手臂。
“你……想……做什么?”沙哑得近乎沙石摩擦的声音从江云的嘴中吐出,没有一丝力道的手,力不从心地挣扎着推搡靠近自己的人。
“我以为,你不怕我。”任由他在自己的臂间瞎扑腾,庚炎淡淡地说,“胆子不是很大么?连狼都敢独自对付,你的白河倒是被你护得紧,罩了一层毒刺,还不忘压住笼脚,铺上一层干草,”抓住他红肿的指尖凑近他的眼前,“瞧这手,都肿成猪脚了。”说着,不明意味地轻轻哼笑一声,一把甩开了他的手。
气息不稳,江云急促地呼吸了几下,他莫名其妙地看向身前的男人,冷笑:“天尊的……话,真是酸……”
庚炎挑眉:“酸?”
平稳下气息,江云用沙哑的声音不急不缓地说:“你既然那般恨钵多罗,口口声声说要叫他生不如死,既然我是他的转世,现下落得这个下场,最开心的人,不是你才对么?可你现在看起来,比我自己都还不开心。就算丹禅子的灵骨寄在我体内,现在我又是什么半佛之身,昨夜我被饿狼所伤,你不是也应该幸灾乐祸么?怎的反倒怪起我不会保护自己了?所以说,酸……实在是酸。”故意句句话都说得暧昧不明,江云只感到积压在胸前的闷气,一下子散去了许多,若是可以,他想他一定会大笑三声。
神色不变,庚炎只是勾着唇角看着他,似乎想听他那张嘴里还能说出什么话来。
像是想要发泄似的,江云立刻拔高嘶哑的声音,不负所望地接着道:“忘了告诉天尊你,我一点都不想看见你,每次只要一见到你,我就恨不得当初将龙口镜熔了,将你一辈子封在镜子里。是,我是怕你,可你别以为我就不会反抗你!像你这样的神明,可悲又可笑,我可怜你,但绝对不会顺从你!你真是枉为神尊,枉为盘古后人!”
急促地喘息着,江云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美得近乎虚幻的男人,像是一头斗累的牛,虽看起来奄奄一息,眼里却闪烁着毫不屈服的目光。
他怕他,却也,讨厌他。
“说完了。”沉沉的声音轻淡地问,庚炎看着他,星汉一般璀璨的黑眸寂如幽渊,令人捉摸不透,“说完了就转过身,就算药泥凝住了,我也会捣第二次,直到你乖乖敷药为止。”
脸色瞬时铁青起来,江云负气地猛一翻身,重重趴回地面,僵硬的直直不动。
庚炎散漫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因为不喜欢屈下一点点的腰身,于是就地又捞起死气沉沉的江云,面朝下平放在自己膝上。
剥掉男子身上已看不出模样的破布,露出血污泥沙混合污了的背部,庚炎的手掌聚起一阵白光,隔空缓慢抚过男子的皮肤,污黑瞬间便全被洗净。
然后,庚炎从石臼中拈起一撮药泥,看起来十分温和从容的,将药泥缓慢地敷在了那些或长或短,或深或浅,细细麻麻的抓伤上。
药泥刚一敷下去,江云就痛得倒抽了一口凉气,他的手脚痉挛了一下,红肿的手指没有意识地绞紧起身下雪白的衣摆,似乎将方才自己大斥衣摆主人的事抛到了九霄云外。